一
梁建设发现，浑身是宝的不只是小麦、豇豆、野黑猪（这三样是梁建设家乡的特产），还有“人”。作为一个在某市某局工作二十几年的资深上班人，梁建设不能不有所发现。这个发现远比他有一天突然发现同事刘某辞了职，原因是考上研究生了，又有一天突然发现李某不再来上班了，原因是到点儿了退休了更令他兴奋。
工作不忙的时候梁建设就看报纸，跟同事们分享各自订的杂志。再有闲的时候他便琢磨人。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每个人都是“信息源”，不同的人周身会散发不同的气息。如果足够敏锐，他能从不同的人身上了解到不少信息。了解这些信息，可比他盯着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打发时间有意思得多，也有意义得多，古人不是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比如新来的刘思瑞，衣着朴素，看着就是个老实人。有几次梁建设还看到几个农村衣着的人来找刘思瑞，几个人在单位附近小公园里的树下说着什么。加上跟刘思瑞打过几次交道，一来二去，梁建设就有了判断：刘思瑞是个农村人，且很有可能是那种父母没工作没社保的农村人。要不然，他这个年龄段的人，父母正是各行各业各个领域的骨干或资深人士，应该不会有人直接来找他一个上班不久的人办事。说不定刘思瑞还兄弟姐妹一大群。这样的话，刘思瑞虽说在局里上班，除了孝敬父母的、帮衬家里的，工资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梁建设还从刘思瑞身上捕捉到了干净的信息，干净的面庞，干净的眼神。这干净让梁建设不安，有回他做梦，梦到刘思瑞提了局长，跟纪委的人一起查办他，他惊出一身冷汗。
比如新来的丁理，说话一套一套的，还很会来事儿。有回梁建设、丁理几人下班走出办公楼，刚好遇到局长的车从外面回来。梁建设整整衣服，正想着该怎样跟局长打招呼，后面就迎上去了丁理。丁理一边帮局长拉开车门，一边拿手挡着车门上方，等局长下了车，丁理又赶紧接过局长手里的水杯，边跟局长同行边微笑着跟局长说着什么。那动作那神情，既像是有什么事要跟局长说，又像只是单纯迎迎局长。既显得恭敬有加又不显得前倨后恭。梁建设看得眼热，想自己若是能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怕是副局长都不在话下了。他判断，丁理定是来自不一般的家庭，这种人自幼耳濡目染，说话做事自然先人一步。
比如那个李想，母亲瘫痪在床，父亲又身体不好，李想免不了要腾出手帮衬家里。有时单位照顾他，比如下乡去检查，远的乡就不派他去，他离家远就顾不成家了。这让李想难免会觉得亏欠单位和同事们的。
……
人果真都是“信息源”，梁建设总能从不同的人身上解读到不同的信息。这一发现让梁建设喜出望外。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有侦探天赋，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什么都难逃他的眼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天赋异禀，能在那些“信息源”释放的信息里游走，洞察先机，察人所不能。
二
梁建设认为人“浑身是宝”的原因，当然不只是人是信息源，还因为人有能力有力量有才干，人还有感情和情绪。人的能力力量和才干单位在用，感情和情绪（包括那些“信息”）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常被人忽略，而且还因为看不见摸不着似乎党纪国法也不好管。可是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感情、情绪、信息，无疑都是非常有用的。这些他可是有切身体会。
有一次老婆花了三百多块钱买了件裙子，跟他说都没说一声。梁建设就有情绪了。梁建设想，这还了得，三百多块呢，我连好烟都不舍得抽一盒，她一下出去三百多。再说还是买裙子，都四五十的人了，天天穿得恁讲究。梁建设就跟老婆打冷战，传导些情绪给她体会。有时梁建设传达气愤，他气鼓鼓地一言不发，吃完饭自己的碗筷都不顺手收拾一下，袜子一只丢床头一只丢床尾；有时他传达恐怖，他想起有一次老婆看恐怖片《僵尸怪》，吓得夜里不敢关灯睡觉，床头接连几晚开着夜灯。跟老婆一桌吃饭时他就时不时学一下“僵尸怪”龇牙瞪眼的神情刺激刺激老婆。大概他学得神似，老婆看了一眼就吃不下去饭了；有时他传达的是冷漠，对老婆在眼圈里打转的泪花视而不见，对老婆的妥协置之不理，用冷漠把老婆精心做的一桌饭菜营造的暖和气儿打得七零八落……
到了第五天，老婆终于爆发了。那天早上梁建设一起床走到客厅，正在卫生间洗漱的老婆就把牙具扔了出来，而后连带香皂洗发水沐浴露扔得稀里哗啦。边扔边冲他吼：“姓梁的，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过了咱趁早散火，不就三百多块钱么？你至于吗？！离了你谁还不活了？！活不着好的，我活个赖的也比在这儿看你脸子强！……”
梁建设抱头鼠窜。那天他在单位完成了简单的洗漱。情绪果真有用。他知道，如果不是忍无可忍老婆是不会跟他提散伙的。两人结婚已有二十余年，孩子大的在读研究生，小的在上中学，虽然家中积蓄不多，但已还清房贷，夫妻俩的工资，足以让一家人衣食无忧。离婚？梁建设想不出，如果离了婚，房子和家产一分，收入减半，老婆还怎样回到以前的生活。当然，离婚也会导致他梁建设日子过得不如从前。
那些情绪果真有用，能让以前对离婚想都不敢想的老婆扯着嗓子冲他喊散伙。不能再继续冷战下去了，否则自己也会受损，梁建设总结。下班回家需要跟老婆好好缓和缓和吗？他想不用，他早上的抱头鼠窜自会发出不少信息，这信息能替代许多言语。果然，客厅里，老婆扔出的家伙什儿已被收拾停当，他吁出一口气。一场风波过去了，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打那开始，老婆再没背着他为买衣服花过一百以上的钱。
三
信息既然解读出来了，梁建设就想用用。
梁建设有个远房表姐，女儿条件不错，一直托他给介绍个对象，梁建设以此为契机，跟丁理多打了几次交道。丁理果真出身不凡，是一个乡副乡长的儿子，可惜，丁理已经有对象了，要不，结了这门亲，丁理或可在单位助他一臂之力。
有一次梁建设工作出了差错，办公室主任说了他几句，他面子上挂不住，半天不想做事情，就把活儿都推给李想。他分析，像李想这种老觉得对单位对同事有亏欠的人，事儿都推给他他不说啥。李想果真不说啥，闷声不吭干工作去了。
梁建设分析，像刘思瑞那样的年轻人，没什么背景，但他们大多吃苦耐劳，工作踏实，这样的人日后说不定能遇到赏识他的人，从而成就一番事业。当然，也可能很久都遇不到赏识他的人。因为出生太过平凡，除了财富，刘思瑞还承袭不了多少长辈的指导和阅历，他的阅历就来自他能接触到的人和事，而这些阅历又无疑会影响到他的认知和成长。同坐一个办公室、每天都要打交道的他梁建设无疑会成为刘思瑞阅历的重要来源之一。
如果他把曾对老婆用的那些情绪也用到刘思瑞身上，刘思瑞会怎样呢？会像老婆一样悲观失望无计可施么？会去告自己、举报自己么？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情绪，法院、纪委会受理么？……
老婆没办法了就跟自己闹离婚，刘思瑞显然不能跟自己离婚。离职？一躲了之？刘思瑞会这么做么？这算什么办法，被人这么一弄就放弃了一份好工作？……
梁建设太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并决计去探讨一番。领导又调整了，梁建设记不清这是自己来单位之后调整的第几任领导了，不知道这任领导会不会跟以前某任领导一样，到走也跟他说不了几句话。这种被忽视的状态，正好适合他静静地去研究自己的那些问题。
梁建设悄无声息地实施着自己的计划。很多时候他都静静坐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有时他让脑子呈“空白”状态，“告诉”刘思瑞，我脑子就空空如也，可是并不影响我上班领工资；有时他模仿痴呆、变态、精神不正常的人的思维和精神状态去干扰刘思瑞；有时他恣意释放自己的恶意和敌意，把周身散发的浸人肌肤的凶狠和冷酷剑一般袭向刘思瑞……
他想让刘思瑞没法安静地在办公室坐着，让刘思瑞对他有情绪又拿他没办法。若一直都平平静静的，他哪里还能影响到刘思瑞呢？平静的水面丢一块石头下去才能激起层层涟漪，他的那些情绪就是一块块看不见摸不着的石头，要丢得刘思瑞不能平静。刘思瑞心绪不宁就会心浮气躁，就会做错事说错话，就会显得没定力没水平，就会让赏识他的人对他失去信心。
自己做的这一切，单位其他同事、领导会察觉吗？如果刘思瑞能感受到，那是不是单位里其他人也能感受到？那他们为什么无动于衷呢？是对这些也没办法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刘思瑞会作何感想呢？还会对未来充满希望和信心么？会由此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从一个干净淳朴的人变成一个混混噩噩的人吗？他身上那些干净的“信息”会消失吗？那岂不是人的命运和修为不由己而由他梁建设了？……
自己做的这些会带来连锁反应吗？会有人也去学他梁建设吗？会有更多人成为刘思瑞吗？那这社会会不会变个样子？……
想像着刘思瑞在自己一番操作下冷静的外表下早已是一团乱麻，想像着刘思瑞每天都干着跟别人一样稳定的工作却又无法跟别人一样有一个稳定情绪的纠结，想像着自己正研究着一个个“重大课题”，梁建设亢奋了……
市精神病医院最近收治了一位病人，据病人家属和同事描述，这位名叫梁建设的病人，最近一段时间，总是目光呆滞不发一言，不能跟人正常交流，有时他神情怪异，有时他伸出手边比划边念叨着“嚓！”“刷！”，像是在出剑和收剑……
局长在班子会上说，梁建设住进精神病院了，市纪委原打算来调查他驻村期间贪下的5万元工程款和他思想不端、不团结同志的问题，只能先等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