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迷离
江州城向来太平，今年入冬却骤然变了天。先是绸缎庄的掌柜夜里暴毙于内室，仵作验看后称是急症；未及十日，城东米铺的当家又横尸库房，脖颈处留下道乌黑指印，死状诡异。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如寒风穿巷，裹着刺骨的不安四散弥漫。
衙门正堂里，灯烛昏黄跳跃。总捕头陈震眉头拧紧，对着眼前两个年轻捕快，声音沉得如同压了块铁：“案子蹊跷，寻常人绝无这般指力。江湖传言，有易容高手‘千面狐’潜入江州，善用淬毒指套伤人于无形。”
他目光扫过二人：“你俩初入衙门，眼下人手奇缺，也随我查探，切记万事谨慎。”
“是！”两人同声应道。其中一人名唤陆平，浓眉方脸，眼神锐利如鹰；另一人叫林风，身形清瘦，面上带着几分书卷气，垂首应声时，声音却低沉如金石相击。陈震目光在他二人身上短暂停留片刻，终究只疲惫地挥了挥手。
三人踏着青石板路，夜巡冷清的街巷。寒风卷起落叶，在脚下打着旋儿，发出沙沙声响，衬得夜色愈发沉寂。陆平忽地压低嗓音：“林风，你瞧出来没有？方才陈头儿看咱俩的眼神，像在掂量什么。”
林风闻言脚步微顿，夜色中只瞧得见他侧脸清冷的轮廓，声音依旧平静：“许是案情棘手，头儿心中焦虑罢了。”
陆平却不依不饶，凑近了些：“我总觉得……你身上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劲儿，走路也好，说话也罢，似乎总刻意压着嗓子。”他目光如钩，直直探向林风，“你我同住一舍，可你换衣沐浴，从不当着我面。莫非……”他话语未尽，疑云却在夜雾里弥漫开来。
林风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陆兄多心了。眼下大案当前，何必纠缠这些细枝末节？” 他侧过脸去，夜风恰巧拂起他颈间一点衣领，陆平锐利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一丝异常柔和的线条轮廓，心头疑窦又深了一层。
次日午后，陈震带人匆匆赶往城郊一处荒废的染坊——第三位受害的茶商最后消失于此。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败木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阳光从破窗斜射进来，光柱里灰尘狂舞。陈震蹲下身，指着角落几处凌乱足迹：“看这鞋印，深浅不一，绝非一人所留。” 他眉头紧锁，“凶手……竟似不止一个？”
林风目光却投向地面几缕被踩进泥土的细碎织物，蹲下身，指尖轻轻捻起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银线，在指腹间细细摩挲，若有所思。陆平则死死盯着他蹲下的背影，那腰身线条在昏暗光线里显得过分纤细，与他刻意模仿的男子步态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他心头那点疑影，此刻已如墨滴入水，迅速洇染开来。
正当众人凝神勘查之际，染坊深处忽地传来一声短促惊呼！陈震与陆平拔刀疾冲，只见林风竟与一个蒙面灰衣人缠斗在一处！那人身形飘忽，十指间寒光闪烁，显然正是那淬毒的指套。林风手中并无兵刃，只凭一双肉掌格挡闪避，步法灵动，身形却略显局促，每一次险险避开毒爪，都引得陆平心头一紧。
灰衣人见众人围拢，猛地虚晃一招，足尖点地，竟如鬼魅般撞破后窗，飞掠而出，瞬间消失在屋后杂乱的枯草丛中。
“追！”陈震率先提气纵身。陆平紧随其后，眼角余光却瞥见林风在破窗时，衣角被尖锐的木刺狠狠勾住，“嗤啦”一声裂帛脆响！林风身形猛地一滞，踉跄落地，慌忙拢住撕裂的衣襟，颈侧雪白的里衣和一抹异于男子的、柔润的肌肤线条，在陆平惊愕回眸的瞬间，被刺目的阳光照得纤毫毕现！
陆平心头剧震，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前方陈震的呼喝声已远，他猛地回神，再看林风，对方已匆忙整理好衣襟，面色苍白，目光却异常沉静地回望着他，那眼神深处，分明带着一丝恳求。陆平喉结滚动，心中天人交战，最终狠狠一跺脚，扭头朝陈震消失的方向追去。
染坊后的枯草深处，一道浅浅溪流蜿蜒而过。溪畔泥土松软，清晰地印着几个仓惶的足迹。陆平追至此处，只见陈震正蹲在溪边，凝视着水中的倒影出神。
“头儿，那厮跑了？”陆平喘着粗气问。
陈震未答，只缓缓伸出手指，指向溪水：“你看。”
陆平依言望去，清澈的溪水中，清晰地倒映着岸边一个浅浅的足印。那足印形状奇特，前掌宽厚，后跟却异常窄小，边缘还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印泥——分明是方才染坊地上残留的色泽！
“这脚印……是刚才那灰衣人留下的？”陆平不解。
陈震摇摇头，目光如炬：“你再细看水中倒影的鞋印边缘，是否有一道极细微的、内凹的弧线？”他声音低沉下去，“寻常男子鞋底平直，唯有女子弓鞋，为了裹足，鞋底内侧才会刻意削出这般弧度。”
陆平脑中“轰”的一声，如同惊雷炸响！染坊里林风颈间那惊鸿一瞥的雪白肌肤，此刻与水中这诡异的鞋印骤然重叠！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难道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林风”，竟与那神出鬼没的“千面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
“扑朔迷离啊……”陈震望着水中晃动的倒影，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沉甸甸地砸在陆平心头，“世情如雾，眼见未必为实。正如那雌雄双兔傍地而走，奔跑时尘土飞扬，谁能轻易辨得清？人亦如此，面具重重，真容难觅。这案子，比我们想的更深。” 他缓缓起身，浑浊的眼中映着溪水的微光，也映着身后陆平脸上变幻不定的惊疑与挣扎。
寒风掠过枯草，呜咽如泣。水中那枚带着诡异弧度的足印倒影，在涟漪中微微晃动、扭曲，最终碎成一片迷离的光斑，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真相如同沉入水底的暗影，只留下刺骨的寒意，无声地渗入这冬日黄昏的每一寸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