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小说）
作者：刘生
雨滴敲打着车窗，模糊了外面的景色。程志远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感觉车体的振动从太阳穴传来。大巴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每一次转弯都让他胃里翻腾。他闭上眼睛，试图压制那股恶心感，而裁员那天的场景始终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
"公司结构调整，很遗憾……"人事部李经理推过来的信封里装着三个月的补偿金和一张冰冷的离职证明。八年，他在那家广告公司待了整整八年，从热血青年熬成了"老程"，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句"感谢您的付出"。
手机振动打断了他的回忆。是房东发来的消息："小程啊，这个月的房租准备好了吗？"志远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嗯"字。他银行卡里的余额勉强够付这个月房租，以后也不用付了。三十五岁，未婚，无房无车，现在连工作也没了。城市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而他只是被吐出来的一颗磨损的齿轮。
大巴车蜗牛一样爬过了九道湾，终于喘一口粗气，停在村口。"青林村到了！"司机粗犷的嗓音从前排传来。志远猛地睁开眼。窗外，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间透出，给远处的山峦镀上一层金色。五年了，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再没回来过。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似乎比记忆中矮小了许多。
他本来想趁天黑回来的，这副狼狈样儿怎么见人？他在村口望着苍茫的群山站了许久，才拖着行李箱走在泥泞的村道上，轮子不时陷进松软的泥土里。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志远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却把孩子们吓得快速地跑开。
老宅比记忆中的更加破败。墙皮剥落，木门上的红漆早已褪色。院子里，父亲程老铁正弯腰修理一把锄头，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岁月在那张黝黑的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眼睛却依然锐利如鹰。
"回来了？"父亲直起腰，声音平淡得就像儿子只是出门散了会儿步。
"嗯，公司……放……放了长假。"骗人的话说得不顺畅，他避开父亲的目光，把行李箱往身后藏了藏，仿佛那上面贴着"失业"二字。
父亲没再多问，只是点点头："屋里有热水，去洗洗吧。"说完又低头继续摆弄他的锄头。
农村不像城市里没有浴室，也没有花洒，就只是一个大木盆，志远舀起一瓢热水从头顶倒下来，冲刷着身体。镜子里的男人眼窝深陷，胡茬凌乱，锁骨突出得像要刺破皮肤。他想起最后一次和父亲通话，自己还在夸耀即将升职加薪。现在回来，却像个打了败仗的逃兵。
晚饭是简单的青菜和腊肉，两人沉默地吃着。父亲突然开口：“东屋的床给你收拾好了。”
"我住几天就走。"志远条件反射般回答。
父亲夹菜的手顿了顿，没说话。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城市招聘会的新闻，成群的大学生拿着简历排队。志远感到一阵窒息，起身关掉了电视。
夜里，躺在儿时的床上，志远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手机屏幕亮起，是前同事发来的消息："老程，听说老张他们组也裁了一半……"他关掉对话框，点开招聘软件，满眼都是"35岁以下""985优先"的字样。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直到电池图标变红。
第二天清晨，鸡鸣声把志远从混沌的梦境中拽出。他揉着太阳穴走出房门，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家了。厨房锅里留着粥，还冒着热气。
院子里，阳光洒在晾晒的玉米上，金灿灿的一片。志远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泥土和植物的味道，与城市里永远混杂着尾气和快餐的气味截然不同。他拿起扫帚，开始打扫积满落叶的院子。
"哟，这不是程家的大学生吗？"一个尖锐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志远抬头，看见隔壁王婶挎着菜篮子站在门口，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王婶好。"志远勉强笑了笑。
"听说你在城里当大官啦？怎么有空回来？"王婶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停在那个磨损的行李箱上。
王婶脸上掩饰不住的嘲讽，她的话里带着刺。志远感到一阵燥热爬上脸颊："就是……回来看看。"
"你爸这些年不容易啊，"王婶突然压低声音，"去年腰伤犯了，硬是没去医院，说是怕花钱……"
志远握紧扫帚的手柄，木刺扎进掌心。他不知道父亲腰伤的事，上次通话时父亲只说"一切都好"。
王婶走后，志远在院子里呆立了很久。他想起大学毕业后，意气风发地告诉父亲要去大城市闯荡，父亲只是沉默地抽完一支烟，然后从床底下摸出一个铁盒，里面是他全部的积蓄。
"城里花销大。"父亲当时只说了这么一句。
中午，父亲扛着锄头回来，裤腿上沾满泥点。志远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有些跛。
"爸，你腰……"
"老毛病了。"父亲打断他，把锄头靠在墙边，"吃过饭了？"
"还没，等您一起。"
饭桌上，父亲突然说："村小学缺个代课老师，教英语。钱不多。"
志远筷子停在半空。他想起自己大学时确实考过教师资格证，但从未用过。"我……考虑考虑。"
王婶的话很伤志远的心，在屋里睡了两天，总感觉不好意思见人
这天下午，志远决定去村里转转。青林村比他记忆中萧条了许多，不少房屋大门紧锁，门前杂草丛生。小卖部的老板告诉他，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
"你爸算是村里最能干的，种的那片果园，去年收成不错。"老板递给他一瓶汽水，"就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好多果子烂在了树上。"
志远捏着汽水瓶，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从城里回来，总会给他带一瓶橘子味的汽水。那是他童年最期待的时刻。
回家的路上，志远迎面撞到了林晓燕，他小学时的同桌。没有来得及躲开。晓燕穿着朴素的格子衬衫，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志远？真的是你！"晓燕惊喜地叫道，"听说你在大城市混得不错？"
志远苦笑了一下："回来休息段时间。"他看向小女孩，"你的孩子？"
"嗯，叫小雨。"晓燕温柔地理了理女儿的头发，"我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了两年，后来……就回来了。"她语气轻松，但志远注意到她手上厚厚的老茧。
他们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晓燕的丈夫在建筑工地摔伤了腿，现在她在村里开了个小小的网店，卖些山货和手工艺品。
"城里是好，但这里才是家啊。"晓燕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轻声说。
分别时，晓燕突然问："你还记得我们小学时写的那篇《我的梦想》吗？"
志远愣住了。他记得自己写的是"去大城市当大老板"，而晓燕写的是"让家乡变得更好"。
"看来我们都实现了半个梦想。"晓燕笑着挥手告别。
那天晚上，志远主动帮父亲修理漏雨的屋顶。月光下，两人一递一接，配合渐渐默契。父亲突然说："果园的梨子该疏果了。"
志远停下手中的活计："我明天帮您去。"
父亲点点头，继续埋头干活。但志远分明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
夜里，志远翻出手机，删掉了所有招聘软件。他打开备忘录，开始写一份计划书。窗外，初夏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像是乡村特有的摇篮曲。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志远已经穿戴整齐。他走到父亲房门前，轻轻敲了敲："爸，我去果园了。"
门内传来父亲含混的应答声。志远笑了笑，拿起门边的草帽戴在头上。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角的细纹，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田间奔跑的少年。
村道上，早起的老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城里回来的大学生"扛着农具走向果园。志远抬头望向远处，山间的晨雾正在散去，露出后面湛蓝的天空。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返乡后的第一步。
（2025.4.18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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