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小说
好大的“官”威
文/薛宏新
豫东平原,夏风燥热。下岗多年的张三鼓捣一宿手机,终于建了个“晨光奋进群”。他脑门油亮,一股神圣感涌动,郑重按下发送键,把二维码发给隔壁邻居李四——这是他拉进群的第一个“兵”。群名后头还煞有介事跟着排小字:“营造风清气正良好空间”。
次日清晨,窗外鸟雀初鸣,张三还赖在凉席上迷糊,手机清脆“嘀”了一声。揉眼细看,竟是李四在群里甩出篇文章链接,标题赫然:《论基层某些干部膨胀的心理根源》。张三眼皮一跳,心头莫名有些不畅快,喉咙里哼唧两声,终究没吭声。他想着,四哥这老邻居,又是头一批进群的“元老”,这点面子不能不给。
岂料日头西沉,张三蹲在院角小菜园刚给一畦韭菜浇完水,手机又“嘀嘀”连响。划开一看,李四竟把那篇碍眼的文章原封不动又推送了一遍!张三捏着水管的手猛地一紧,清亮的水柱歪斜着冲倒了两棵刚冒头的嫩苗。他狠狠吸了口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腾”地蹿上天灵盖,脑门子顿时油亮得能映出渐沉的暮色。手指头狠狠戳着屏幕,一连串狰狞的问号喷涌而出:
“??????”
“这是何意?!”
“视群规如无物乎?!”
文字后头紧跟着的,是三个排成一排、龇牙咧嘴、眼珠暴突的表情符号,一个比一个更显狰狞,似要破屏而出噬人!发完这条,张三只觉得胸口闷堵之气倾泻而出,通体舒泰。他扔下水管,踱回堂屋,在破旧的藤椅里端然坐下,仿佛坐上了金銮殿。窗外暮色四合,屋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竟真凭空生出几分威严气象。
手机死寂了几分钟,在李四看来漫长得如同熬过整个冬季。终于,一条语音信息颤巍巍地跳出来。张三把手机凑到耳朵边,李四那带着韭菜盒子味儿的乡音在耳蜗里抖成了筛糠:“哎呦张……张群主!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添乱的!我……我瞅着早上发那文章,群里静悄悄的,没人吱声,也没人点赞……我这心里头就有点儿发虚,寻思着是不是没发出去?还是大伙儿都忙着呢?晚上没事儿,手一痒痒,就没管住这爪子……我悔过,我深刻检讨!”接着又是一串哀求表情。
张三听着这诚惶诚恐的告罪,心头那股子邪火瞬间被一种奇异的甘泉浇灌得沸腾起来!当群主月余来从未有过的权力暖流汹涌奔腾四肢百骸——李四可是他在厂里时的师傅,过去常支使他:“三儿,去,供销社给师傅打瓶散酒!”如今,这老邻居竟也唤他“群主”,也向他告饶!一股睥睨众生的快意直冲头顶。他清了清嗓,带着前所未有的庄重,按下语音键,字正腔圆,每一个音节都努力剔除掉乡土的泥腥味儿,力求字挟风雷:
“李四同志!态度还算端正!但,”他刻意停顿,制造威压,“重复发送此类未经群委会审核之内容,严重干扰良好群序!念你初犯,且邻谊尚存,权且记过一次!望今后深思笃行,约束言行,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段文白夹杂、气势十足的训示发出,张三回味着每一个铿锵有力的字眼,快意直冲头顶,简直飘飘然要乘风归去。他得意地倚在桌旁,顺手端起粗瓷大碗灌了口凉白开,目光扫过屏幕顶端——群成员列表!电光石火间念头一闪:这“群员”名单,除了群主本人的头像,好像……一直就只孤零零挂着李四那颗沧桑的向日葵头像!他“噗”地一声,满口凉水喷了出去!
手指哆嗦如风中落叶,戳开群成员管理界面。屏幕上冷漠地显示着:
群成员(2)——张三、李四。
张三顿觉头顶炸了个焦雷!“嗡”的一声,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那张刚还在威严训话的阔脸,“腾”地一下红透,继而煞白如挂了霜的倭瓜皮。他猛地从藤椅上弹起,仿佛椅垫里镶满了无形的钢针,豆大的汗珠瞬间从油亮的脑门争先恐后涌出、滚落。眼前阵阵发黑,骂自己昏聩愚蠢的声音在脑海里嗡嗡作响。他想起了当初热情洋溢拉李四进群时,李四曾为难地挠着头皮:“三儿,你嫂子手机进水了,厂里老王头……他那老年机怕是不中用吧?” 自己当时是如何豪气干云地挥手:“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四哥,你先进来做个元老,队伍总会壮大的嘛!”
空气凝固了。手机屏幕死寂一片,张三几乎能听见自己惊惶的心跳。他哪里还敢等李四回过味儿?
指尖带风,他瞬间点开红包功能,输入最高金额“200”,备注写得情真意切:“四哥辛苦!请喝茶!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汗津津的,竟微微发抖。终于闭眼一按!巨大的红包轰然砸向那只有两人的天地——仿佛石沉大海!屏幕依旧冰冷沉寂。
张三整夜无眠,翻来覆去如煎锅上的咸鱼。天色蒙蒙亮,他顶着两只乌青眼袋,脚步虚浮地去巷口买油条。刚推开门,赫然看见小区入口的宣传栏前簇拥着不少邻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其间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张三心里猛地一坠,不祥预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他踮起脚尖,费力扒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崭新的彩色喷绘海报占据了宣传栏最显眼的位置,标题极其醒目:“热烈祝贺我小区张三同志荣获‘网络空间清风标兵’称号”!底下配图赫然是张三昨晚在群里的那番“官威”表演:那一连串暴怒的问号、龇牙咧嘴的表情包,还有最后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也”的训诫截图,历历在目!海报右下角,一行小字清晰标注:“素材提供:晨光奋进群管理员 李四”。
张三眼前金星乱冒,一股腥甜直冲喉咙。他猛地再一抬眼,李四正站在马路牙子对面,手里捏着一沓刚打印好的、还散发着油墨热气的传单,一张张塞给围观群众。阳光下,李四远远望见张三,竟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朝他使劲挥了挥手,还高高翘起了大拇指!
张三顿觉天旋地转,脚下像踩着棉花,四周的笑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海水嗡嗡作响。他扶着滚烫的宣传栏铁框勉强站稳,目光死死钉在那张海报上。海报上自己暴怒的“官威”截图,此刻正被李四派发的崭新传单一页页覆盖。新传单上印着醒目的标题:《论基层某些干部膨胀的心理根源》——正是李四两次往群里发的那篇刺眼文章。
他眼睁睁看着,一张传单不偏不倚,正好飞贴上去,恰好盖住了海报上“标兵”二字中的那个“兵”字。
烈日当头,光焰灼人。张三脸上惨白,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砸在宣传栏玻璃上,迸开几朵浑浊的水花。玻璃映出他狼狈的影子,也映着对面李四那淡然处之、甚至还带着一丝悠哉的笑意。那笑容里,掺着三分乡邻的戏谑,三分荒诞的宽宥,还有四分看透世相的凉薄。
张三眼前一阵眩晕,恍惚看见自己煞费苦心建起的“晨光奋进群”,那孤零零悬浮的两颗头像,仿佛成了两枚巨大的图钉,将他钉在这无地自容的烈日之下。
作者 薛宏新
作者简介:薛宏新 ,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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