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天彬（四川）

   今年的端午佳节如期而至，我家因小姨子的到来，添了别样风味。儿子满怀孝心，特意前往永辉超市，精心挑选了那只闻名遐迩的北京烤鸭，希望以这道传统佳肴款待远道而来的亲人。然而，小姨子品尝之后，却并未如我们所期待那般赞不绝口。她略略放下筷子，微蹙眉头道：“这烤鸭肉质太柴，又太过肥腻，比不上咱家乡那道让人魂牵梦萦的仔姜鸭。”

   她轻巧的话语，却如一把钥匙无声旋开了尘封的闸门，刹那潮涌般将我卷回了那座熟悉而遥远的小城，重又闻见那缭绕心头的姜香鸭味。

   仔姜鸭，这道饱含家乡记忆的菜肴，每逢端午时节，总会如约而至地占据我家餐桌核心位置，成为节日不可或缺的大菜。而这道菜的制作，永远由父亲亲自操刀。他对于这道菜的热爱与执着，已然凝成一种对传统固执而温暖的行动。

   每个端午节的清晨，父亲便早早起身，走向后院的鸭舍。他如检阅士兵般在鸭群中逡巡，最终总会挑选出一只体态饱满、羽毛鲜亮如锦缎的开江麻鸭。这开江麻鸭，乃是四川省达州市开江县的骄傲，身披全国农产品地理标志的荣光，以产蛋性能优良、屠宰率高而闻名。尤以那六月龄的公鸭为上品——肌肉紧实饱满，光泽如绸缎，触摸之下，既有土地般沉实的重量感，又蕴藏一丝生命的柔韧弹性，是制作仔姜鸭当仁不让的绝配。

   宰杀、去毛、洗净、剁块，父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丝不苟。青椒与母亲刚从菜园刚挖出的嫩仔姜，经父亲巧手斜刀切成节状、片状，整齐列于案板，静待入锅共舞。待金黄的菜籽油在锅中烧至七分热，鸭肉块便如赴盛会般欢快跃入，“滋啦”一声，香气瞬时弥漫升腾，氤氲了整个厨房。待爆炒至金黄色时，接着那些红亮的豆瓣酱、酸辣的泡椒、麻香四溢的干花椒纷纷奔赴这场盛宴。它们在滚烫的油里翻滚跳跃，各自释放出深藏的滋味，交汇成一首浓烈而和谐的序曲。

   加水焖煮，是这道菜点石成金的关节。水须恰到好处地没过鸭肉，锅盖严丝合缝地盖上，所有的秘密便在蒸汽氤氲的方寸之间悄然进行。十分钟，时间仿佛被香气拉长，又似被期待缩短——足够让鸭肉吸饱了所有调料的精髓，变得醇厚而丰盈。此时，早已备好的青椒节、蒜片次第登场，与快熟的鸭肉一同在锅里收汁亮油。最后，滴上少许开江特有的山胡椒汁，仿佛仙人的点睛之笔——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仔姜鸭便大功告成。

   这道菜，香、麻、辣，三者浑然一体，层次分明。鸭肉经过这番历练，嚼劲十足，鲜辣爽口，与仔姜那清冽的锋芒相互映衬，既化解了肉质的肥腴，又平添了别样的生机。而那沉淀在碗底的汤汁，色泽清亮却滋味深厚，每一口都像在叩问味觉的秘境，足以唤醒最迟钝的感官，让人食毕仍咂摸再三，余味如丝如缕，缠绕不尽。

   开江麻鸭与仔姜的相逢，远非寻常食材的简单碰撞。开江麻鸭以其独有的风味，铸就了这道菜的传奇；而仔姜那青涩又锐利的清新，则赋予其流转不息的灵魂。它们共同成就了川渝餐桌上这道经典，早已超越了滋味本身，成为味蕾上盘桓不去的乡愁密码。

   回想起曾写下的豆笋回锅肉、腊味黄鳝，连同这仔姜鸭，它们何止是寻常餐食？分明是连接过往岁月的温暖渡船。无论漂泊至何方，这些滋味总会不期然浮上心头，尤其在异乡的灯火阑珊处或夜深人静时，猛烈地摇撼着记忆的深潭。它们如同我们情感深处埋下的锚，纵使在生活的汪洋里浮沉飘荡，舌尖上泛起的熟悉滋味，总能瞬间将心拉回那片最初的河岸——原来最深的眷恋，早已被风土和时光悄悄腌渍进了这些家常味道里。

   在这个端午，小姨子一句无心品评，竟让那久违的故乡气息，穿透都市的钢筋水泥，热腾腾地熨帖了此刻的心房。或许，这便是味觉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既抚慰辘辘饥肠，更能悄然叩响灵魂深处紧闭的门扉。在行色匆匆的世间，一盘凝聚着掌温与光阴的仔姜鸭，便足以成为我们回望来路、确认归途的温暖驿站。那沉潜于烟火气息里的牵挂与归属，总在唇齿留香之际提醒我们——人行走得再远，灵魂深处总有一缕滋味，固执地指向叫作“家”的坐标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