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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昆曲:六百年的芳华
当代作家
2025-05-29 07:50:45
作者:常涛
 

     暮春的阳光穿透雕花窗棂,在古戏台后台织就金箔般的帘幕。林鹤鸣的羊毫笔悬在半空,石绿颜料在瓷碟里泛起幽光,如揉碎了三百年前的秦淮水。砚秋注视着师父腕间的青筋随笔尖起伏,面前妆奁盖上的缠枝牡丹是万历年间苏州巧匠的手艺,这个妆奁已传了七代昆曲艺人。
     "砚秋,看这眉峰走势,"他笔尖在空气中划出弧线,"此谓'小山重叠金明灭',源自唐周昉《簪花仕女图》,到了昆曲里,便成了杜丽娘的春愁载体。"鹤鸣忽然放下笔,从紫檀匣中取出一枚螺子黛,"宋代《妆楼记》载,苏小小以'铜雀台瓦'磨眉黛,咱们这黛石可是从汴梁旧窑址寻来的。"砚秋接过黛石,触到背面"兰馨堂制"的刻痕,想起昨夜在《南曲九宫正始》残卷中见过这堂号——那是明代昆班"兰馨社"的遗物。
     鹤鸣打开"兰馨堂"妆奁,取出一枚雕花铜盒,盒盖开合间溢出淡淡龙脑香。"这胭脂按《齐民要术》古法调制,以玫瑰露浸朱砂,配龙脑香定色。"他用细笔挑出豆粒大的膏体,在砚秋手背晕开,"梅兰芳先生当年演《游园惊梦》,光上妆就得三个时辰,每道工序都照着《南曲九宫正始》的规矩来。你看这'三白法'——额角、鼻梁、下颌的白粉,要按《汉宫春晓图》的比例敷抹,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淡。"
     檐角铜铃惊破幽思,鹤鸣望着飘落的柳絮轻叹:"昆曲妆扮讲究'远看颜色近看花',你瞧这水钻头面,十二支凤钗对应十二律吕,步摇坠子的声响要合着【步步娇】的板眼。"他忽然从木箱底层翻出一本《穿戴提纲》抄本,泛黄纸页间夹着半片明代珠片,"万历年间,文徵明曾孙文震亨为昆山腔设计'百蝶裙',每只蝴蝶翅膀都按曲牌宫调染色——【黄钟宫】用赭石,【南吕宫】用石青,可惜这手艺到光绪年就失传了。"
     砚秋对着镜子调整鬓边的"片子",忽然触到假发里藏着的铁丝骨架。鹤鸣见状一笑:"这叫'撑鬓',学的是《韩熙载夜宴图》里的伎乐妆。当年魏良辅在太仓改腔,要求'妆面宜淡,以衬声容',于是有了'清水脸'的规矩,可这鬓角的弧度,非得用细铁丝撑出'飞霞'之势不可。"
 

     剧院内,正练笛子的李墨成的竹笛突然凝滞在《玉娇梨》的尾音上。"听这泛音,"他叩击笛身第三孔,指节敲在"鹤鸣"二字的刻痕上,"魏良辅改良昆山腔时,特意将吹孔位置移了半寸,让声音能在鼻窦间形成'脑后音',这可是从北曲'转喉押调'里悟出来的妙法。"砚秋接过笛子,发现吹孔边缘有细微凹痕,墨成苦笑:"这是我祖父在重庆防空洞里磨出来的,当时没有现成竹材,他就用嘉陵江漂流的斑竹制笛,吹裂三支才找到最佳音色。"
     沈砚秋翻开泛黄的《南词引正》抄本,见页眉批注着"良辅遗训"四字,字旁朱笔圈着"五音以四声为主"。墨成指着谱中圈点:"你看这【懒画眉】的腔格,'数尽更筹'四字要在笛孔里转三个仄音,正是《中原音韵》里'平分阴阳,浊上变去'的活教材。当年魏良辅在太仓南码头,用十年光阴把昆山土腔磨成'流丽悠远'的水磨调,靠的就是这支笔、这管笛。"他忽然从琴囊里取出半片竹膜,薄如蝉翼的膜上还沾着陈年浆糊:"这是明代'官塘话'的遗响。昆曲讲究'字正腔圆',每个字都要过'头腹尾'三关——比如'春'字,齿头音起,合口呼收,尾音还要带三分《广韵》里的'谆韵'余韵。"
     窗外芭蕉叶沙沙作响,墨成的笛声忽然转急,竟是《海青拿天鹅》的元曲遗韵。"太祖父那辈人在破庙里教戏,没有话筒,全靠这竹膜的震颤,让最后一排观众也能听见'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他望着远处的山峦,声音渐柔,"去年在巴黎,我在埃菲尔铁塔下吹《望乡》,有个法国姑娘说,这笛声像从卢浮宫的古竖琴里渗出来的,可我知道,它是从《诗经》的'关关雎鸠'里长出来的。"
 
三、
     古戏台藻井下,月光透过穹顶的"八卦攒尖顶",在台毯上投出阴阳鱼图案。沈砚秋的水袖扬起时,林鹤鸣忽然按住他的手腕:"慢!【醉扶归】的'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这'茜'字要走'云手'第三式,手肘须画个'太极图',方合'无画处皆成妙境'的戏理。"鹤鸣亲身示范,水袖如流水绕石,砚秋这才发现,师父袖口的补丁竟缝成了《周易》的"谦卦"纹样。
     鹤鸣从木箱里取出一本《明杂剧服饰图谱》,书页间夹着半片孔雀翎羽:"你看这'富贵衣'的补丁纹路,看似杂乱,实则按《周易》九宫排列。昆曲的'一桌二椅'能演尽天下戏,就像围棋的天元位,看似空无一物,却藏着千军万马。"他指着图谱中"翎子生"的装扮,"这三尺翎羽,原是宋代仪卫的'鹖冠'遗制,到了戏里,却能让周瑜在台上'翎子扫台',千军万马尽在翎尖翻动间。"
     幕间休息时,鹤鸣指着后台悬挂的"守旧"(舞台幕布):"这'八仙过海'的纹样是嘉靖年间的老绣品,每朵云纹都对应曲牌的'务头'——也就是最吃功夫的唱段。"他忽然说起掌故:"当年汤显祖写《牡丹亭》,特意在'惊梦'折注明'用苏绣云纹帐,忌用金粉,恐夺杜丽娘之色',后来苏州绣娘按'晴丝'意象,用二十四色丝线绣出流动云纹,可惜这'晴丝帐'在咸丰兵火中毁了。"
 

     中秋之夜,明月高悬,洒下银白的光辉,百年古戏台重新亮起了灯,灯光摇曳,仿佛将时光拉回到了往昔。林鹤鸣静静地坐在幕后,闭目聆听着戏台上的表演。此时,沈砚秋主演的《牡丹亭》正演到“幽媾”这一精彩折目。鹤鸣轻轻抚摸着戏台上斑驳的“出将入相”匾额,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不禁想起七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登台的情景。
     那时他才八岁,还是个懵懂的孩童,在上海天蟾舞台给师父配戏。日军的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发出刺耳的轰鸣声,炸弹不时在附近爆炸,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然而,台下的观众却坐得满满当当,无一人离场。师父在台上饰演《烂柯山》的崔氏,唱到“泼水难收”时,突然改了词:“覆水焉能再收回,山河破碎盼君归”。这一改动,饱含着对山河破碎的痛心和对国家光复的期盼,台下观众听后,无不为之动容。演出结束后,有人悄悄往后台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先生今日之唱,当记入青史,令人敬佩。”
     戏台上,砚秋的水袖在空中轻盈地舞动,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仿佛在编织着一场绮丽的梦境。鹤鸣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是1954年,周总理亲临观看《十五贯》,演出结束后,总理健步走上舞台,紧紧握着他的手,亲切地说:“你们救活了一个剧种,为文化传承立下了大功。”他清楚地记得总理袖口的补丁,那是艰苦岁月的见证,还有总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睿智,充满了对昆曲艺术的关怀与期望,那目光像极了现在砚秋说起要做“昆曲电子国风”时眼中满是希冀和憧憬的光芒。
     幕间休息时,砚秋匆匆卸了妆,快步走到鹤鸣身边,鬓角还沾着一片假花瓣,显得俏皮又可爱。“师父,刚才有个00后的观众说,杜丽娘的魂游像游戏里的NPC,充满了奇幻色彩。”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想把《冥判》的程式化动作编成舞蹈,再运用AR技术呈现,让观众有更沉浸式的体验,您觉得怎么样?”
     鹤鸣望着台上重新亮起的灯光,思绪飘回到去年在苏州博物馆的经历。那时,砚秋用3D打印技术复原了明代昆班的云肩,云肩上的珠翠熠熠生辉,精美绝伦。那天,有个小女孩好奇地摸着云肩上的珠翠,惊叹道:“原来古人的游戏皮肤这么美,简直太酷了。”此刻,看着戏台上光影流转,鹤鸣忽然明白,传承昆曲艺术从来不是因循守旧、刻舟求剑,而是要让这古老的艺术魂魄住进新的载体,在时代的浪潮中不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后台传来勒头的梆子声,鹤鸣摸出个牛角梳:“给你讲讲这梳头的规矩。明代昆班讲究‘三绺头’,未婚女子梳‘抓髻’,已婚妇人梳‘分心’,这是从《明会典》里的命妇冠服演化来的。你看梅先生的剧照,她演《刺虎》的费贞娥,头上戴的‘狄髻’,原是明代勋贵女子的礼冠。”
     砚秋对着镜子调整鬓边的水钻,忽然触到贴片的假发:“师父,这‘片子’看着像明代的堕马髻。”
     “算你机灵!”鹤鸣用抿子蘸着刨花水梳头,“昆曲的妆扮是‘历代衣冠的活博物馆’。你勾的‘倒晕眉’源自唐宫,脸上的‘三白法’学的是宋代院体画,到了咱们这儿,全得融进戏里——就像把不同朝代的月光,酿成一坛陈年黄酒。”
      幕布升起时,砚秋踩着《万年欢》的曲牌上场。他忽然明白,为何昆曲的台步叫“九宫步”,原来每一步都暗合《洛书》的方位;为何扇子要分“文生扇”与“武生扇”,原是从明代士大夫的怀袖雅物里,长出了英雄气短与儿女情长。


     冬日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林鹤鸣的"鹤鸣笛"吹出《海青拿天鹅》的片段。"这是元人遗音,"他望着跳动的火苗,笛音里隐约有金戈铁马之声,"昆曲的底子是唐宋大曲,你听这【醉太平】的急板,和敦煌卷子中《婆罗门曲》的节奏如出一辙。当年俞振飞先生在香港教戏,用《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对照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发现平仄规律竟能互通。"
     李墨成展开新刻的《昆曲谱牒》,指着朱笔圈注的《邯郸梦》曲牌:"这些'犯调'技法,可是从宋词'集曲'里来的。比如【三学士】犯【四边静】,就像苏东坡把《水调歌头》与《念奴娇》熔为一炉。"他忽然说起家族往事:"抗战时期,我祖父在重庆用川江号子的节奏改编《单刀会》,台下坐的英国驻华大使说这'刀马旦的台步,比踢踏舞更有几何美'。"
     沈砚秋忽然想起B站直播间的弹幕墙:"有个学古筝的姑娘说,昆曲的'赠板'(4/2拍)和日本能乐的'间'异曲同工。"鹤鸣闻言击节:"好!当年魏良辅吸收北曲'务头'、南戏'滚调',才有了昆曲的'文武场'。如今你们用AI做和声,不过是当年'集众美之长'的新解法罢了。"他从匣中取出一张钢丝录音带,"这是1954年周总理看《十五贯》时的录音,你听这'访鼠'折的念白,周总理说'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这话现在听来,仍是振聋发聩。"
 

     雪光映照着古戏台的"八卦攒尖顶",林鹤鸣用杖头敲了敲台角的秦砖:"这是明正德年间的旧物,你听——"砖面发出清越回响,"昆曲的音韵之美,全在这'金石之音'里。当年侯朝宗在南京赏戏,听的就是这样的台子,《桃花扇》里的'哀江南',本就是要在这样的空间里,让声浪顺着藻井回旋,直抵人心。"砚秋俯身细听,仿佛能听见三百年前的弦索声在砖块孔隙间震荡。
     沈砚秋扫雪时,发现砖缝里嵌着半片青花瓷,绘着《韩熙载夜宴图》中的羯鼓场景。鹤鸣用围巾拂去瓷片上的积雪:"昆曲的'鼓板'源自唐代杖鼓,你看这'扎多乙'的鼓点,和敦煌壁画里的'答腊鼓'节奏一致。文革时我藏曲谱的米缸,盖子上的木纹竟暗合【将军令】的板式,你说巧不巧?"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泛黄的《孽海记·下山》工尺谱,"这是我在牛棚里用草棍写的,当时每天凌晨偷偷在牛圈里唱,怕忘了'数罗汉'的身段。"
     晨光中,砚秋给VR昆曲视频添加"锣鼓经"字幕,忽然理解了李墨成说的"每个音符都是文化密码"。当镜头扫过虚拟戏台上的"守旧"时,弹幕里飞过:"原来《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妆造,早就在昆曲里活了六百年!"他转头望向鹤鸣,发现老人正对着屏幕轻笑,雪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水袖。
     鹤鸣望着檐角冰棱,忽然轻笑:"梅先生要是知道,她的水袖能在元宇宙里飘起来,怕是要写一本《新水磨调谱》了。你瞧这冰棱,结在明朝的飞檐上,映着今天的阳光,可不就是昆曲的命数——在旧时光里找新线头,在新土壤里埋老种子。"
     雪停时,昆曲传习所的梅花开了。沈砚秋扶着鹤鸣走过长廊,看见年轻学员们正用动作捕捉技术记录《断桥》的"蛇行步",VR眼镜的蓝光与戏台上的气死风灯交相辉映。远处传来混合着AI和声的《皂罗袍》,笛音穿过梅枝,惊起的雪片落在二维码上,宛如撒了一把《牡丹亭》的戏文碎片。
     六百年前,魏良辅在水边磨腔,将昆山土语酿成绕梁清音;六百年后,年轻人在代码里寻梦,让水磨调乘着数字浪潮漂向世界。这水磨调里的光阴,从来不是凝固的琥珀,而是一条流动的河——河床上沉着《中原音韵》的残简、《九宫大成》的断页,河面上漂着VR眼镜的反光、短视频的弹幕,而河心里,始终奔涌着中国人对美的永恒叩问。当鹤鸣的笛声再次响起,那穿越六百年的旋律,正像这江南的雪,轻轻落在每个人的心头,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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