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进家门迎面就能看到一株大大的葡萄架,稳稳当当地挂在迎客屏风的墙头上,这是爷爷在我还未记事时种下的。待我蹒跚学步,它已如苍龙盘踞,虬曲的藤蔓攀满竹架,叶片层叠如翡翠帷帐。盛夏的风掠过时,叶浪翻涌簌簌作响,筛落的光斑在地上跳荡,像撒了一地碎金。
葡萄结穗的日子,是童年最虔诚的期盼。初生的青果小如豆粒,硬如石子,我却日日仰首凝望,看它们从指节般大膨胀成浑圆的玉珠。绿意渐深时,阳光便悄悄在果皮下酿蜜,直至某日晨起,藤蔓间忽地坠出几粒透紫的玛瑙——那是时光以甜涩为刃,剖开岁月馈赠的印记。爷爷说:“葡萄熟透前总要酸九十九回,人这一生啊,也得熬过九十九道坎才尝得到甜头。”
葡萄架下是童年的洞天。竹椅吱呀,蒲扇轻摇,我或蜷在藤榻上翻连环画,或枕着爷爷的腿假寐。蝉鸣织成绵密的网,将燥热挡在绿荫之外。爷爷的故事总在此时开篇:嫦娥袖间的银露如何凝成葡萄,牛郎的扁担怎样化作了藤须。他的嗓音低缓如溪水,神话的星子便落进我梦里生根发芽。我常攥着半颗未咽的葡萄沉沉睡去,指尖的汁液黏腻似蜜,梦里却生出翅膀,乘着藤叶间漏下的风飞向云端。
离家多年后,钢筋楼宇间再难觅一片荫凉。每到溽暑蒸腾时,记忆便溯回那座农家小院:竹架上垂落的果串沉甸甸压弯了枝,爷爷用豁口的瓷碗盛清水为我冰镇葡萄,紫皮浸着凉意,咬破时迸溅的汁液漫过舌苔,甜中裹着微酸——那是再也复刻不出的难寻滋味。
如今小院静得只剩风吟,藤架早已因要盖新房拆除,难觅一点痕迹了,每次归乡刚进家门口,自己都习惯性停留片刻,望着老地方回味一下当年的情景,恍然与四十年前那个追梦的稚影重叠。忽然懂得:不管你走得再远,飞得再高,心中挂念的地方就是你儿时最快乐的地方,也是最初梦想放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