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于2002年
正月里,想起了李建军。
他是当代最有勇气,且最有学问的文学批评家。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出现了一批小说家,其名气弥漫,红得发紫。这些小说家受到一茬文学批评家的吹捧,庸众随之产生,读其书,若饿狼扑在病兽的身上。
当是时也,凡贾平凹、池莉、莫言、阿来、刘震云、阎真、残雪、韩少功、余华、王安忆,乃至年迈的王蒙,李建军一一批评。其思想之犀利,情感之激昂,语言之清峻,骤然形成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小说家受到批评,当然恼怒,但欲自白,却也难言。虽然也有反驳李建军的声音,且多是文学批评家,不过他们的词语往往显得很是无力。李建军崛然特立,成为一种存在。
中国作家,到了20世纪50年代以后,其信仰瓦解冰消了。没有信仰,精神高度就只能是灌木,并非乔木,不达山巅,遑论云端。这些作家,以其东方的知识不扎实,西方的知识不系统,支离破碎,遂限制了对世界的观察。他们的知识结构,近不如鲁迅,也不如曹雪芹,远不如李白、杜甫和白居易,古不如司马迁。知识贫乏,信仰不立,其价值观不可能不混乱,审美观不可能不低俗。
虽然他们多有天才,改革开放也使他们解放了思想,可以大胆地揭露和批判,遗憾文化是杂碎的,甚至是污染的,从而价值观何以营养?审美观何以滋润?这些作家的语言也是自然状态式的,不免粗糙。作品的发表、出版和奖励,也受意识形态的牵制。思想的解放,也许会让灵魂脱离羁绊,且使欲望狂泄。
基于此,我以为一些小说家,包括贾平凹、莫言和王蒙,他们都是当代文学史的主体,然而其艺术成果,必然要受到重估。什么时候重估呢?我必须承认:不知道。
当代小说家也不乏杰出者,甚至不朽者。他们在题材的扩广上、人性的挖掘上和艺术的表现上,皆具历史性贡献。然而文学批评家是独立的,李建军是独立的,应该允许他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
李建军的批评也绝非鲁莽,相反,他有自己的理论。他说:“真正的批评是充满论辩色彩的对话,是争论。”又说:“真正的批评之所以争论,是因为它有明确的目标感,相信真理是存在的;它为真理而争论,而不是为了争论而争论。”
李建军指出:
“从功能和作用上看,文学批评通过对作家、作品及思潮现象的分析和评价,积极地影响读者的阅读和读者的写作,维护文学肌体和社会精神环境的健康。批评会潜在而有力地影响一个时代的文学风气和精神气候。”
法国文学批评家蒂博代也主张批评允许争论,他说:“争论是文学的灵魂。”又说:“没有对批评的批评就没有批评……”
蒂博代出生于1874年,从事文学研究早李建军一个世纪。若李建军的批评未受蒂博代的启示,蒂博代的批评也给了李建军以支持。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此论有理,它的效应不仅在鲁国得到了验证,它在整个世界也验证着。
长期以来,文学批评家的活动,表现为一种官方意志与形式主义混合的批评模式。这种批评模式当然也在变迁,一旦某种理想破灭,空虚的灵魂为经济利益所填充,便在固有的批评模式中添加了团伙批评和金钱批评。此乃当代文学批评的主流,它自有成为主流的理论指导、社会基础和传统之沿袭,不可轻易改善。主流两岸,也有实事求是的批评,可惜寥若晨星,弱若渔火。
在此形势下,李建军的批评就显得难能可贵。他以非凡的胆量和智慧作恃凭,抵抗了主流。重要的是,他的这种批评在文化上代表着进步,是因为他开拓了文学批评的版图。不过他也有所得罪,文学的衙门不悦,文学的权贵怨望。然而物有盛衰,人有沉浮,时间总是在真理一边的。
20世纪的最后一年,李建军以答记者问的形式,批评了贾平凹和陈忠实的写作。批评风格是直率的、严肃的和彻底的。批评贾平凹多一点,批评陈忠实少一点。他批评了陕西的作家,也批评了陕西的文学批评家。他的批评引起强烈共鸣,随之发生了连锁的批评,时间长达一月之久。批评起于秦地,溢出了秦地,造成了广泛的影响,甚至有学者认为这是一个文学事件。物有静中声,人有豹变点,大约就指这种情况。
农历1963年5月22日,李建军出生,不过这是他自然人的出生。李建军社会人的出生,应该是公历2000年10月7日。这一天,他以批评陕西文学为发轫,进而深入批评了中国当代文学。他的认识高度和道德力量,展示了一位卓异的文学批评家的身份。学生、教师、编辑和研究员,固然也是李建军身份的展示,且这些身份标志着他作为社会人的演进。然而文学批评家这个身份,反映其本质。文学批评家使他跟世界产生了最紧密的联系,他也以文学批评家的身份赢得了最大的尊重。这个身份,也是他的自我实现需要的一种满足。还有潜在的,他的这种文学批评,是通向思想者之路的。
之所以李建军属于卓异的文学批评家,是因为他的批评视野极为开阔。他的批评,不仅置作家及其作品于中国文学史的背景下,也置诸世界文学史的背景下。他的引文甚是丰富,反映了跨学科的信息。李建军是诗性文学批评家,其观点的表达是活的,文字里有一颗跳动的心。
李建军性格内敛,以其知之甚广,体验甚切,难免意有所郁结。若有爆发,便凌厉至极,现威猛之相。2001年,在李建军批评陕西文学数月以后,我向领导建言,并再三鼓动,终于举办了一次关于陕西文学的讨论会。止园饭店,群贤毕至,唯贾平凹不到场,然而热烈推崇贾平凹的作家和学者基本上集齐了。西北大学费秉勋教授认为,李建军对贾平凹的批评感受多,学理少。不失礼,这也罢了。
陕西师范大学畅广元教授批评李建军,有临下之身姿,有不屑之语气,以关中方言一字一字地说:“李建军,自视甚高……”这猝然激怒了李建军,他蓦地打断了畅广元教授的发言。那天的会议室,长者一排,面北而坐,少者一排,面南而坐,李建军恰恰坐在畅广元教授的对面,大体如此。不等畅广元教授造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便盯着畅广元教授,迅速抬起右手,拳着四指,唯露一根小拇指,狠狠戳向桌面,随着咚的一声,说:“难道我要自视甚低吗?”气氛骤然紧张,不过谢天谢地,研讨会尚未崩塌。
李建军在会议中
陈忠实出席了讨论会,其脸色始终凝重,且极力想撇开自己与此事件的牵连。实际上李建军的批评与陈忠实根本没有关系,虽然在私交上,李与陈亲,李与贾疏。不过文学是公器,凡君子,不会以亲疏务之。讨论会上,陈忠实的一句话,完全是关中农民的口吻,意外地把大家逗笑了,他说:“我都毛六十的人了……”
贾平凹不出席讨论会,有其理由。他对北京一家报社的记者说:“讨论涉及我个人的很多,有的说法不真实,不是谈文学,是人身攻击。”又说:“乱着哩!现在什么话都可以说。”他似乎颇为委屈,不过李建军毫无人身攻击。
生丁季世躬自反,
半是异端半正人。
天性颇妨频俯首,
所学亦碍轻输诚。
放情曾解反手帖,
纵意尝析正面文。
雪夜独归闻犬吠,
但凭此气养精神。
此乃李建军的诗,自白,更有自反,当然也透露着他的性格特征。李建军作诗,鲜为人知。孤独,寂寞,心事难诉,当此之时,他才用诗。这样的诗不一定要发表,遂鲜为人知。
1994年夏至1996年夏,李建军在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执教。此间,我们认识了。那时候,我还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社领导给自己搞收入,为了平衡心理,以不起冲突,社领导也怂恿群众给自己搞收入。我感到环境腌臜,李建军也觉得环境压抑,遂会交流思想。我和李建军晤面,从来只是思想交流,到现在仍是如此。
有一年的冬天,阳光大明,几个朋友在小寨一带横穿长安路,准备喝茶聊天。在喧嚣且匆忙的斑马线上,李建军右手搭在我左肩上,偏头耳语说:“人有玩伴,有朋友,我们是朋友。”此言使我感动,不过我也没有过分表达这种感动。在对朋友原则的反复认识中,让我默默地做一个朋友吧!我和李建军交流的内容永远是读书、艺术、信仰和人性,罕有俗务。过去如此,到现在仍是如此。
李建军1986年从延安大学中文系毕业,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读硕士研究生。1996年离开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读博士研究生,之后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旋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他的经历大约如此。这也是我从资料中提炼出来的,并未专门问他。
今夜鄜州月,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
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
双照泪痕干。
杜甫的这首诗,我和李建军都很喜欢。我们曾经讨论过此诗的空间之美,还讨论过杜甫对其妻姿色的夸赞。实际上我们不仅喜欢这首诗,杜甫的所有诗,杜甫其人,我们都喜欢。
这首诗中的鄜州,便是李建军的家乡。地以鄜州名之,源于鹿衔旗帜的神话和传说,这证明鄜州之地自有天佑。鹿衔旗帜,以选县址的故事发生于秦,不过鄜州是由唐置,其历宋、元、明、清,逾千年之久。1912年,改鄜州为鄜县。1964年,改鄜县为富县。为此,李建军一再叹息。
2018年秋天,富县文化官员黑先生让我办读书的讲座。到了富县,不禁兴奋,便打电话给李建军,他说:“我知道黑先生,他是我母亲的学生。”至此,我才知道其母亲曾经是一位教师。
富县隶陕西延安,不过它靠近关中了。这里山川并在,白云游天,沟壑纵横,草木覆地,气象真是寥廓。
在北京,李建军当然很忙,不过他爱家乡,对家乡的事十分谨重,一点也不马虎。儒家文化强调敬拜祖先,我想,李建军的祖先应该就葬在他的家乡吧!
李建军比过去平和了,他的笑声听起来也带上了慈悲的音调。
所有的人都在时间里变化,我愿意亲近那种越来越纯粹、静正且越来越趋善的人。范仲淹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先贤如此感慨,难道我不能如此感慨吗?
2025年2月10日草,窄门堡
2025年3月31日改,窄门堡 ■
(原载《延安文学》2025年3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作者简介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