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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P下沉乡村被当银行 农妇投进30万儿子死亡赔偿款
极昼
2024-10-17 09: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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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有五六年,后于家庄村民总往萍子那儿存钱,以为是办银行储蓄。种地卖菜挣了点,就从微信钱包转账走,或者拿出一沓现金给过去。儿子的彩礼钱、买房钱,自己的养老钱,都投了,听说存一万,能有五六百块利息,赶上老人一年的花销。

实际上,他们是买下了一款名为“群盈财富”的网络借贷产品,所属公司在2016年已有41起民间借贷纠纷,三年前被注册地官方公告,是第二批声明清盘退出且存量已结清的P2P平台之一。

在那段时间,萍子却被熟人推荐成为代理人,辞去做了30多年的银行代办员。她腿儿勤,嘴儿甜,能跟村民打成一片,尤其是管家的女人们。到了今年5月,钱忽然提不出了。4个月后,相关部门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立案调查,人情里的秘密随之曝光。

文| 徐巧丽

剪辑| 张歆玥

编辑| 毛翊君

“婶子”

在这个北方村庄,村头的广场舞队办了十二年,会跳《采茶舞》《龙船调》,经常跑去其他庄上演。去年萍子忽然加入,热情地要跟着学。她60岁,个长,人也富态,剪了个时髦的侧分发型。讲起来,队员都称她“婶子”,这是村里的辈分。

婶子学动作慢,有时看上去搞笑,队员拿她拍视频。她总乐呵呵,不翻脸。没多久,就和几个教她跳舞的队员混熟了,包括从日照银行退休的队长。庄上人羡慕她,都在传,她给儿子彩礼12万,全款买了房买了车。

过了一年,舞蹈队里7个人,有6个在萍子那儿买下群盈财富。队长存进16万,是自己的养老钱,其他高的50万,低的也有17万。看大家都存了,一个队员拿出儿子过世后的30万车祸赔偿款往里投,打算抚养孙女用。

去年腊月,萍子儿子的婚礼在村东头家里办起来。“宝地财源广 福门事业兴”——门上挂着对联,走进来的几乎都是她的储户,91万的马利香家、49万的刘春芳家、17万的玉莲家……男的帮她放鞭、陪大客,女的撒糖果、说吉利话、炸个年糕。

萍子的家。图/徐巧丽

在庄上女人眼中,萍子本是个可怜人,从外村嫁进来,第一任丈夫是庄上出了名的老实人,兼做村委会的会计和日照银行的代办员。30多年前,丈夫出了车祸,她接过银行的活儿。那时大伙不放心钱放在一个娘们那儿,都说要提出来。她们记得,萍子会说,“可怜可怜俺娘嫂吧,还得生活……”后来她领着俩孩子,挪挪脚改嫁给庄上修车的男人。因为孩子还姓于,庄上人才认了她。

叫她哄去了,现在这些女人们都这么说。这里大多代办员是男性,萍子跟女人走得近,整天嘻嘻哈哈,“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玉莲眼睛瞎了,还有高血压,平日在家没法下地,就听萍子说她有福,不用干活。到了马利香那儿,萍子夸的是厉害能干、挣钱多。

看起来,庄上谁都跟萍子走得近。但有村民说,最近的还是马利香,听闻她在萍子家存了五六十万,一年的利息就有四五万——“两人熟到什么程度,马利香卖回来的菜钱,自己不点,都让萍子数。”

马利香家里有张白色L型沙发,是和大女儿于小雯一起买的,后来那里老坐着萍子。于小雯办完订婚宴的晚上,刚回家又看到萍子在老位置上,聊到最后就听她说“存上吧,拿着你还花了。”——于小雯手上是一沓一沓现金,加上部分彩礼有9万,冲着高兴日子,直接现数给了萍子。

存进去的钱,说是啥时候要用啥时候能取。去年马利香不放心,做过测试——让萍子给她取一张7万和一张8万的“存单”,谎称“买楼用”。厚厚一叠红钞票第二天就送过来了,马利香想着放家里也不安心,又存了回去。

明面上,萍子不提存钱的事儿,都是私底下一对一说。在村民的回忆里,后于家庄村的金钱流动有季节性,5月份收蒜苔,家家户户都有钱了,或是谁家工资发了,萍子就“天天上她家玩”。坐在客厅沙发上,张口闭口是“一百个放心”。

话术各有不同,对日照银行退休的队长,说的是银行定的任务,显得专业靠谱。跟其他村民就说,庄上干聚乙烯原料的大户跟她熟,上百万都搁里面了。当时玉莲一听,那咱也搁上吧,存了17万。出事后,大户的老母亲过来要钱,玉莲一问才知道只搁了五六万。

村子距离县城最近的银行有10多公里,为了方便农户存款,庄上有一家日照银行的惠民服务点,一家农业银行的服务点。通往县城的喇叭天天宣传“反诈”,不少村民都说,没听过。他们还是愿意在萍子那儿“存钱”,图个方便。

萍子也向村民允诺了高利息——6%。储蓄的女人们很快安排好了利息的用途,把它拿去买化肥,添点油盐酱醋。存一万,利息五六百块钱,已经是这里老人一年的花销。

庄上女人的心事

萍子那儿的钱,大多是庄上人家说媳妇的所有资本。于家庄是“父子庄”,除了两家外姓,全都姓于。男人们去东北打工,去阿根廷出海,女人就守着家,要么去地里干活,要么到庄上的塑料厂打工,存钱多半要给儿子讨媳妇、买楼。

这四年,村民觉得讨媳妇是越来越难,彩礼一年一涨,早些时候3万,三年前6万,去年8万,今年10万。也是互相攀比起来的,马利香的大女儿于小雯就说,“我又不孬,长得不丑,凭什么我比她低?”24岁时,她通过舅妈介绍和丈夫结婚,婆家不想给彩礼,于小雯一番对比,最终拿到10来万。

从马利香儿子的角度,这个价钱变成家里的压力。虽然儿子今年17岁,但养娃跟种地一样,要早做打算——在马利香的计划里,儿子彩礼少说十几万,加上订婚酒席,得30万。

丈夫有3个兄弟,至今全是光棍。庄上的闲言说他们随了自己母亲,也就是马利香的婆婆,智力不正常,才讨不到媳妇。马利香嫁进他们的泥土房,没有电视,还欠了2万块。讨到她这个媳妇不容易,家里全凭她作主。

现在53岁的马利香顶着鸡窝头,穿着腈纶碎花衣,在庄上女人眼里,是个厉害娘们,干男人的活,还每天都去附近集市上零卖。五月卖蒜苔,六七月卖蒜头,八九月卖角瓜,回来夫妻俩顶着头灯干到凌晨。修剪果子,拔干净草,别人家蒜头好的有2000多斤,她家能到3500斤。

菜就吃自家种的,大白菜、茄子、豆角、辣椒。馒头长毛了,把皮剥了继续吃。小女儿是小学优秀毕业生,奖状贴了半面墙,但她体谅家里穷,初中辍学到塑料厂看机器。就这样,15年前他们在村西盖了新房,后来是第一个承包大棚的庄户——一些老人干不了活,把4个大棚五六亩地包给她家,一年租金500/亩。

庄上的女人去往萍子家。图/徐巧丽

讨不到儿媳妇,是爹娘做得“懒”,庄上人会这么想。一个村民说,之前计划生育抓得紧,姑娘多,庄上的女孩都叫“识字班”,意思是男女平等,女孩也能读书了。那时候男方盖了房子就能结婚,女方还会陪送个洗衣机。现在大多情况是,出去打工的女孩都进城找了婆家,留在农村的也要城里有房才肯嫁,一平八九千。

今年二月,刘春芳儿子的对象提出订婚,两家人见面,对方父母就说要买县里的房子,才愿意嫁过来。刘春芳全当应该的,高兴得很,去找算命先生,算完订婚日子再看房。亲戚领着相中了一处楼盘,人家出价55万,她砍价到45万。接着到萍子家取钱,但被劝阻了,对方让她先别买,说9月房价就会降。“人家上深圳、济南开会旅游,接触人广,听她的没错。”刘春芳当时这么想,存的49万没有取出来。

儿子结婚是全家的事。学美术的大女儿大学毕业后,考到东营的教师编制,结婚时把6万彩礼留给弟弟。刘春芳已经担心到更远的时候,“讨到儿媳妇了,也是一天三顿饭供着,还要还房贷,就怕跑了。生了孩子之后,洗衣服做饭接孩子上学,生活用品,蔬菜肉,还不用他们拿钱买。”说着那6万彩礼她也存给了萍子,利息不取,能多挣点是一点。

做了婆婆的也要存,比如老盛,孙子上小学,要换城里的学区房。儿子和丈夫在外打工,她得给儿媳妇出份力——存个一年期,用利息凑上买房还差的那么一点。村尾泥土房里,还有个40岁的光棍,母亲卖蒜苔、卖狗,挣了15万彩礼,怕他喝酒抽烟乱花,去找萍子换成群盈财富,小心翼翼选了三个月活期。

她们不知道,群盈财富实际上属于一家名为“群宜(上海)互联网金融信息服务”的公司。据公开信息,产品针对的群体除了三农会员,原先还包括小微企业主、工薪族,在山东有12家分公司,但在P2P大量爆雷的2017、2018年,其中9家已关闭,公司把经营范围从金融服务改成电信业务,把“群盈财富网”改成“群宜优品网”,以更隐蔽的方式存在。

裁判文书网显示,自2016年起,该公司有41起民间借贷纠纷,大部分是借款人还不上钱了。这些人有做手套的,加工食品的,汽车服务的,都是通过公司的网络金融平台,与各投资人签订借款合同,向投资人支付相应利息。

就是2018年,萍子被朋友推荐去做了群盈,说是可以挣利息挣差价,为此辞了银行的工作。“这个也是放贷,银行也是放贷,我以为都是一样的。”如今配合相关部门调查后,萍子又回到村里,但始终没有现身,通过村民电话我们联系上她。

她在那头辩白,为了看看这个平台靠不靠谱,自己也投进去一两万,试了一年多才开始推广。据她所知,后于家庄所在县,有71个人做群盈的推广员,镇上就有十好几个,“都是威信高的妇女主任、村支书、老师。”

萍子把这当作为邻里谋利的事,中间“挣点跑腿费”。她自称,5月份去帮村民提钱提不出来,才知道出了事。借款人靠房子抵押,“今年楼房的环境不好了,光有楼房也抵押不了”,萍子把爆雷归结为这些。其实,2021年就有官方公告显示,群盈财富是第二批声明清盘退出且存量已结清的P2P平台之一。

秘密

5月底,消息从一个老人家里传出来,她要安装心脏支架,结果提不出钱。事情从村头一路传到村尾,在地里干活的,下班骑车路过的,都聚到萍子家,人从屋里排到门外泛着绿的柿子树边上。

马利香那时正在村头拔四个大棚的蒜头,听到路过村民说了一嘴,“萍子家爆雷了”。她不懂,人家解释,就是取不出钱来了。等她拿上“群盈通知单”跑过去,看见屋里挤满中老年人,有人哭,有人躺在地上,萍子坐在屋里低着头,说“公司还在运营,你们报案了一分钱也捞不着”。

马利香气到不行。淡黄色的“通知单”,她手上有7张。在庄上年轻人眼里,这印刷质量“像宾馆门口塞的小卡片一样”拙劣,但马利香上集市卖一段时间,就去萍子那儿换回一张。她以为是存单,还故意装作没用的东西,放在绿色保温杯里,再摆到橱子里、抽屉里,瞒住家里人。

通知单的背面,显示其为群宜优品网充值款的通知书。图/徐巧丽

出事的一个多月前,她又背着丈夫和子女,存了15万进去。那是种了5亩多的西红柿,一斤2块多卖出来的。去了一个月集市,她接到萍子电话:卖了多少钱?快存上吧。她说自己没空,转头的功夫,萍子就来了。丈夫在洗澡,马利香把她领到厨房,转走微信里的钱。100块50块的零钱,放在厨房的一个盘子里,让萍子数了数,也给拿去了。

她平时跟儿女都说,没有多少钱,省着点花。每天卖完菜回来数钱,也要背着他们。孩子们的衣服,从大女儿传到小女儿,再传到小儿子。生活费给大女儿一个星期五六十块,小女儿30,小儿子120。去年,她丈夫知道她存了三四十万,让她别往萍子那儿放了,她光答应,也没去弄出来。

送单子时,一看见有年轻人,萍子就要偷摸着给老人。老人们记得,她会交代,“存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别跟儿女说。”这句话庄里女人都听进去了,“说了干啥?小孩子以为有的是钱,出去大手大脚出事了怎么办?”马利香的担忧源自庄上的俗语,“说多光败家”。

存了49万的刘春芳对外总是一副没钱的样子,谁家来借钱,她就说钱都给三个孩子花了。孩子工资花完了问她借,她也说没钱。存了19万的李秀花有两个儿子,大儿媳妇去年朝她打探,有银行卡吗?她就说,哪有银行卡?寻思自己也没说错,确实没有,钱都存萍子那儿了。她没敢说,这是给自己攒的养老钱,有个头疼脑热了,不用去求儿子。

在萍子的讲述里,她是“客户”秘密的保守者。但庄上没有秘密,村民们事后复盘,萍子总有办法掌握信息——她天天在庄上转悠,听一家做包工头的男人说发工资了,她马上跑去另一家,找在那工地打工的男人,游说存钱;邻居的儿子出车祸,保险员问路问到了她家,她就知道赔偿款下来了。

女人们也并不一味相信。这个超越村庄经验的新东西,引发过不安。老盛知道利息高风险高,今年谎称老伴打工没带回来钱,躲过了萍子的上门。广场舞队长看到,通知单和她在银行工作时的存单不同,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她恼火地想要取出来,但被萍子一顿劝说后,还是打算放到一年期满。

不安多是让人情盖过了,不像智能手机里,不明号码会被标注上“推销电话”。最初的破防发生在5月初,舞蹈队在广场上排练,一个老头提不出钱,喝醉了酒,让跳舞的人都停下来,之后和萍子发生了争吵。队员们都不敢出声,没多久就散了。那是她们最后一次看到萍子来跳舞。爆雷后庄上开始传,广场舞队跟萍子是一伙的,队长气得另建了个没有萍子的新群。

百万笑话

萍子消失了,门口的对联也被撕了一半。连着十多天,庄上的女人们去她家堵着,把这变成新的据点——讨论报案,发微博,也在探听别家存了多少钱。也是这时候,她们彻底知道,有这么多人都把钱放到了这。

“想不到她家有这么些钱。”9月23日,村东头的刘春芳和李秀花碰上了,讲起传言马利香存了将近一百万。两个人都说,庄里光知道她家穷,看到她儿女从小就在地里干活,可现在这数字等于“不吃不喝干20年”“做梦都不敢想”。

街上都传开了,马利香家存了最多钱。她家里不痛快了,丈夫去村卫生所挂了两天水,回来嘟嘟囔囔。马利香让他吃饭,让他喝水,他不吭声。她也生气,但还是没敢跟丈夫说实话,只讲了四五十万。

最后,这“百万的秘密”捅到小女儿那里,小女儿也开始埋怨她,说她光疼儿子,觉得给弟弟准备彩礼,自己连上学都没捞着,整天以泪洗面。马利香请来神婆看看,没用,给女儿买了个双层蛋糕,也没用。9月底,小女儿买上车票走了,只在家庭群里晒了张哈尔滨的定位图。

爆雷后刘春芳无心卖蒜,堆在了家门口。图/徐巧丽

家家户户的存款都被聊开了,马利香的钱传成了110多万,有的17万被说成80万。没钱的开始笑话有钱的,“谁叫你们存萍子家?”庄上其他两个代办员也受到波及,储户拿着存单上门取钱,代办员不得不安抚他们,我们这是正规银行。

不只是后于家庄村,老盛的媳妇从娘家打听到,起码有三个网络借贷产品暴了雷,她娘家村庄的那款叫三联贷。她们不知道这些叫P2P的时髦玩意儿,就把它当作银行用。直到出事后,于小雯在群里给村民科普,存款和自愿投资是两回事,“一句投资失败,钱就瞎了”。

庄上受骗的人建了个群,进来80人,大都是些女人。去报案,去济南公司总部讨钱,她们骑着电瓶车一趟一趟问进展,得到的回复是“等着吧”。

一些人在私底下和萍子拉关系,企图让她先还自己的钱。存了30万儿子车祸钱的庄户,通过撒泼打滚拿回了10万。李秀花还天天缠着萍子磨,拿回了6000。她小儿子听说了这事,要放弃考研,她赶忙去问妹妹借了1万,问弟弟借了5000。

最傻的是自己,刘春芳这么自嘲。因为3月份一户老人提出了60万,正是她刚存进去的。萍子当时跟她说,“那家老人生病了,需要钱治病,用你这笔钱垫一下。”老人家在村南面,最穷的地方,这下成了“有钱人家”,她想去要都要不回来。

干了30多年的鑫鑫超市老板,最能感知这个秋天的寒意。这四个月里,“以前一天卖十斤肉,现在十天都卖不出。”最难卖的变成了鸡排鸡腿,往常孙辈回来,老人总要买些回去炸。刘春芳家小女儿过来买饼,4块5的大饼不要,只要3块5的煎饼。

超市也进化肥,200块钱一袋堆在门外滞销,浇在地里的是150块一小车的鸡鸭粪。老盛说,因为这样,庄上今年的秋种季比以往更臭,家家都得关着窗。最拼命干活的马利香也不去地里施肥了,躺在客厅的垫子上刷短视频。

围绕着她家的漩涡没有终止。后来,大女儿于小雯又带孩子回来住了一段时间,走在街上,感觉庄上人说话的口气都不对,“你们家那么多钱,都一下让人给骗了?”最近,她带母亲马利香暂时离开了村庄几天。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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