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那株牡丹,前些时日不知为何,竟半边萎顿枯黄。彼时,我正手持茶杯,于檐下缓缓踱步,心中莫名涌起一阵懊恼。浇水是勤了些,还是疏了些?施肥是多了一些,还是少了几分?那小小的枯枝,竟如一片阴云,在我心头盘踞不散。杯中茉莉花浮浮沉沉,仿佛也带着沉甸甸的心事,在茶汤里打转。
恰在此时,邻家老园丁踱步而来。他见状,蹲下身去,伸出那枯瘦却有力的手,轻轻拨弄了几下泥土,又眯起眼,细细端详那枯枝。而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根儿没大碍,莫急,莫急。”便不再言语,转身去一旁松土除草了。他的安然平静,与我面对这小小枯枝便心绪翻涌的窘态,恰似天上的流云与地上的尘埃,虽同处一片天地,境界却判若云泥。
后来,老园丁与我聊起他年轻时的一段往事。初入此行时,他受命照管一片稀有的名品菊圃。一日,因疏忽忘了遮盖,一场骤雨倾盆而下,待雨停,花朵尽数零落成泥。他呆立在雨中,羞耻与恐惧如寒冰刺骨,浑身颤抖,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对他进行无声的谴责。这时,师父缓步走来,目光如静水般澄澈,轻声说道:“花落是今日之事,根在,明年春来自有新花。你一味懊恼自责,难道能让花魂复生么?”师父的话语虽简,却如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开,驱散了那层迷障。原来,那场倾覆了名贵花海的雨,未必是致命的;真正消耗他的,是内心那场永不停歇、将自己逼入绝境的灵魂暴雨。
细细想来,我们心底那严厉的自我之声,不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吗?多少个深夜,一点微小的疏忽或失意,便如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名为自责的涟漪,最终扩散成羞耻与懊悔的惊涛骇浪。弗洛伊德曾剖析人心深处“超我”那苛刻的律令,它如同一架永不疲倦的磨盘,无情地碾压着我们的安宁。于是,我们常常被自己内在的苛责囚禁,在内耗的漩涡中越陷越深,直至筋疲力尽,几乎无暇去直面问题本身。这难道不是人性深处一种深刻而令人喟叹的悖谬吗?
这内在的风暴,还常常蔓延至人与人之间。我曾见过一对中年夫妻,为厨房中一只失手滑落的瓷碗争吵不休。那清脆的碎裂声,本不过是一句“小心伤着”便能化解的小小意外。可就在那一瞬间,自责的滚烫与相互推诿的锐利相互灼烧,言语如刀,句句直指对方,最终竟将眼前的小事烧成了燎原战火,将彼此的心田灼烧得一片荒芜。
如今,更有一种无形的“完美”之网,悄然笼罩着我们的生活。社交媒体上那些流光溢彩的影像,宛如精心排演的幻梦,让人在人前人后都得姿态无瑕。我们被这“必须完美”的幻象驱策着,日日如履薄冰,偶有微瑕,便觉自己面目全非。于是,松弛成了奢侈品,寻常日子也如战场一般,仿佛生活本身容不下一丝真实而自然的皱褶。我们被完美主义的幽灵日夜驱赶着,在虚幻的光环下渐渐疲惫不堪。
然而,庄子曾言:“得而不喜,失而不忧。”这并非是麻木不仁,而是洞明得失如浮云掠过心空,不让其盘踞成山。老园丁的师父,便是深谙此道之人。他安住于“根在”这一确凿的事实,而非沉溺于眼前凋零的幻象。当我们的心能如那师父一样,稳稳立于当下,如同园丁眼中映出花根的生命力而非枯枝的死亡,便能自然生出一份稳定与从容。这“松弛感”并非懈怠,而是灵魂深处那份有根有据的安然,让我们能清晰分辨事实与杂念,将精力真正投注于培土、浇灌、修复之上。
我再次踱步至檐下,凝视那半枯的牡丹。老园丁已在枯枝旁培了新土,动作舒缓而有耐心,仿佛土地之下,正有生命在泥土里静静酝酿。我心头那层沉甸甸的阴翳,竟也悄然消散了不少。眼前花木的枯荣,本是天地循环的自然之道,如同人间的得失,终究如流水般自然向前,又何必苦苦挽留那逝去的一瞬呢?
清晨,漫步于院中,露珠在草叶上晶莹滚动。草叶只是微微承托,任水珠圆润地滚动、滑落,叶片却始终安然无损。我们心头之重,原也可如此看待:何不尝试让那些懊悔、羞耻与自我责难,如同晨露一般,只轻轻滑过心叶,而不使其沉坠,压伤那柔韧的生机?
人这一生,得失成败,皆如草木枯荣般自然流转,亦如晨露倏忽即逝。当内心能如大地般宽厚承载,如园丁般专注根本,自能在世事风涛里安守一方宁静的园圃。生命最珍贵的,恰是那份不为浮云所扰的松弛。它让心灵免于无谓的惊涛骇浪,将我们有限的力量,真正专注于培植生命本身那坚韧的根芽,让生命在岁月的长河中,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绚烂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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