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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啸峰:中篇小说《回到那个初夏》
星岛文学
2025-06-25 16:27:30

王啸峰,1969年12月出生,苏州市人。在《收获》《小说选刊》《花城》《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美文》《芙蓉》《雨花》等文学刊物发表散文、小说百万余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不忆苏州》《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虎嗅》《隐秘花园》《吴城往事》。短篇小说《井底之蓝》获评中国小说学会“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二届苏州市“叶圣陶文学奖”。短篇小说《独角兽》获得第二届冯梦龙杯“新三言”全国短篇小说征文大赛一等奖 。中篇小说《抄表记》获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短篇小说《双鱼钥》获第三届钟山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米兰与茉莉》获得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

回到那个初夏

王啸峰

1

柳蕙兰躲在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后,不眨一眼地盯着马路对过的幼儿园。家长们戴着口罩围在大门口。柳蕙兰戴了墨镜。五月午后阳光已很毒辣,穿透树叶,落在柳蕙兰身上。头上汗珠顺着发根往下掉。那些被太阳暴晒的爷爷奶奶们,全然不顾地昂起头往幼儿园里张望。

她早就望见了那个高瘦秃顶的脑袋,还有那张得很大的嘴巴。她似乎能闻到一股烂苹果气味。不由自主地,她闻了一下口罩里的味道,也有淡淡的酸腐味。最近一次体检,血糖指标正常。回去后再去做糖耐量试验,毕竟遗传基因在这里。

一阵哄闹打断她思维。小孩子排成队站到了门口。一人一卡,家长出示接送卡,老师核对后放孩子。柳蕙兰看到,那个始终漂浮于人头之上的秃脑袋,挤到了最前面。随后,不见了!她急着扩大搜索范围,再迟几秒,她就要跳出大树遮蔽了。突然,那个发亮秃顶直冲眼前。压得很低很低,与手牵着的戴眼镜小男孩在说话。

那个低头哈腰的姿势,触动了柳蕙兰的心。四十多年前,每天放学,父亲柳鸿基以同样的姿势,拉住她的小手,问学习、饮食、游戏。那时,柳鸿基喜欢穿深色西服,打红格子领带,头发细密,嘴里气息清新。柳蕙兰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呢?”柳鸿基总是同样的回答:“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男孩嘴唇在动,柳鸿基不住地点头。柳蕙兰都觉得父亲的腰快受不了了,灰衬衫一角掉出黑裤子,皱巴巴地荡来荡去。

“啪”的一下,小男孩手掌拍在光头上。柳鸿基还在笑和点头。“啪啪啪”,连续地,一下比一下响亮。

柳蕙兰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前。脚一抬,却碰到树根,这一顿,挡住了她。管我什么事!他是活该!她用劲抠树皮,手指很痛,也觉得凉凉的。

小男孩拖着柳鸿基,离大树越来越近。柳蕙兰赶紧调整站立方位,好在老人和孩子越来越多,找人难,躲避容易。

小男孩双手吊着柳鸿基的右手,脚腾空,去踢柳鸿基的肚子,大吵大叫,声音刺耳。

“小火车!我就要电动小火车!”

“小心眼镜!不要用劲啊!”

“我现在就要!”

“要去大商场才能买到啊。”

“拿手机网上买,他们都这样买的。”

“我,我不会。回去让你妈买,好吗?”

“不好!马上给我买。”

“好好好!买买买!你走稳点。”柳鸿基哄着孩子往电动自行车停放点走来。

有家长带着小朋友从柳蕙兰身边经过,告诫孩子:“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对待爷爷啊!”

那孩子哈哈大笑。“那不是他爷爷,是他爸爸!”

家长愣了一下,停住,转头又看了看柳鸿基。“耍赖皮就是不对,你听清楚没?”快速拉孩子走开。又有一些家长相互嘀咕着。

看着柳鸿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小男孩放上电动自行车,柳蕙兰想起了母亲贲雪梅。如果母亲还在,这样被人侧目的事情不会发生。

十五年前,贲雪梅失手打碎一只碗,病也渐渐浮出水面。打碎一打碗之后,柳鸿基陪她去医院检查。与父女俩猜测的一致,多项指标表明,贲雪梅患了肌萎缩侧索硬化,俗称渐冻症。贲雪梅那年已经退二线,再过两年就退休。学校也就顺水人情做到底,不再要求她上班。

柳蕙兰还在本市国有银行上班,作为后备干部,每时每刻都得振奋精神,应对突发事件,抓住突如其来的机遇。行长把她从企业信贷部调到人资部做主任,就是即将提拔的重要信号。人资部由两块组成,组织和劳资。她实权与副行长们差不了多少。名义上还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建议,实质上,就听一把手的。每天,业务工作已经够忙的了,还要接待上级领导、兄弟单位同行,自家领导喊陪个饭,更是不能拒绝。看柳鸿基照顾母亲辛苦,自己又帮不上忙,柳蕙兰请来一位保姆,比她大三岁,叫薛三妮。

柳蕙兰靠在大树上,摘下墨镜。仰头看着迎风摇荡的法国梧桐宽大的树叶。幼儿园大门重新锁上,门口恢复冷清。一只小风筝被幼儿园围墙的铁丝网挂住,沮丧地垂下头。柳蕙兰走到围墙边,伸手,够不着。她找到一根竹竿,把小风筝挑落。仔细一看,风筝是一只彩色蝴蝶,褐色身体,有几扇金黄渐变到玫红的翅膀。她把它放到树杈上。走出一段路,回头看时,蝴蝶的漂亮翅膀正在抖动,一阵风过来,蝴蝶就要飞上天空。真像自己以前的状态啊!柳蕙兰边走边想。最好的年华,总在不珍惜中悄悄滑过。

在薛三妮照料下,贲雪梅病情稳定。柳蕙兰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样样工作,她都要求保持全省第一。几个月、一年下来,该得的荣誉都有了,手下员工都觉得可以歇口气了,可她要求更加严格,提出要争全国一流。私底下,对她的负面评价多了起来,什么只想自己升职,不管员工死活;只要眼前业绩,不做长远规划;只解决表面问题,从不触碰历史遗留问题等等。自己花了数倍、甚至十倍的努力,换来的却是闲言碎语,柳蕙兰咬牙顶着。在这关键时候,行长换了。一切都要重新来过,好不容易挨到了临门一脚,门却移走了。柳蕙兰沮丧极了。可她又不敢表现出来,才三十五岁啊,又是行里重点培养的对象。她什么人都不敢倾诉,只有找完全不搭界的薛三妮诉苦。薛三妮从农村来,银行在她眼里是一座大衙门,柳蕙兰是衙门里的管家。管家的烦恼,在她眼里,就像土地娘娘担心没人来烧香这样稀奇古怪。

“他们欠你钱吗?”

“没有。”

“他们挤对你吗?”

“嗯,也还好。”

“这就是了。戏里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宰相都没办法,想开点。”

“说是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怎么就落在我头上了呢?”

“听说,我们县委S记隔三岔五往你们那里跑呢。”

薛三妮那个县,柳蕙兰去过好多次。七山二水一分田,光靠几棵梨树、桃树,发展不起经济。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少数人在外闯荡多年回来经营生态农场、土菜馆、民宿,旅游业成为县支柱产业。薛三妮有时心里不痛快,用石钵杵大蒜头:“还不如回家在山脚下开个店。”

柳蕙兰跟父亲说了好几次,多加点钱给薛三妮。柳鸿基总是摇摇头。“三妮还真不是因为钱。”

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什么?柳蕙兰心里痒痒的。

有一次,她见薛三妮又捣蒜。把钵抢过来,以更大的劲舂。薛三妮骂道:“你想把谁砸死啊?”

厨房的油烟一会儿飘向保姆,一会儿飘向年轻白领,当她们身上都染上一股油齁味,两人心情都渐渐平复。薛三妮的老公在深圳打工,跟发廊女有了关系。柳蕙兰被调动工作,去了支行做行长。

“都是命!不服不行的。”薛三妮举着滴着油的锅铲说,同时狠狠按下抽油烟机按键。柳蕙兰后面只看到薛三妮的嘴在动。那张嘴,即使在女人眼里也非常性感。上嘴唇宽大丰厚,下嘴唇微微往上翘,像一朵莲花。如果不是薛三妮额头偏窄,导致眼眉舒展不开,那么就真是一等一的美女。

“你回去开民宿、乡土菜馆,要是申请贷款,我给你解决!”柳蕙兰想四十岁不到的薛三妮肯定不甘心长时间做保姆。

薛三妮有个表哥开饭店已有十多年了。她与柳蕙兰约好,抽空回去一趟,尝尝表哥手艺,看看投资发展环境。

贲雪梅坐在轮椅上微笑地看着她们。她胸部以下已完全不能动。每说一句话都要花费很大精力和体力。她必须让面部表情夸张来表明自己内心的想法。面无表情是基准脸,开心就微笑,痛苦就皱眉,厌恶就撇嘴,努力克制负面表情。母亲一微笑,柳蕙兰心情就好许多。

快乐与痛苦的问题,始终缠绕在柳蕙兰心间。不经意间,下班高峰悄然来到。她在车辆与人流中左冲右突,像极了事业和家庭的突围。这些年来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得到了什么?有些事情,难道真的该由自己来承受吗?

柳鸿基发给她的信息,她从来不回的。直到昨天她收到一条长达千字的信息。硬把她拉回八年前的那个初夏。

请假,购买高铁票,订宾馆。这些操作在五分钟内全部完成。然后,她花了五个小时决定要不要取消假期,退票、退旅馆。直到大楼保安礼貌地敲门进来,报告柳行长银行大楼即将开启夜间保安模式,她才真正决定回家一趟。

2

薛三妮从表哥的饭店回到家,已经过了十点。

“小宝睡了?”

柳鸿基正点火给薛三妮热粥。“他有点累,九点不到就睡了。”

“你不要弄东西,我吃不下。”看完小宝,薛三妮回到狭窄的餐厅。电视开着,乳品广告里的孩子们个个面色红润。

柳鸿基还是端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薛三妮面前。薛三妮呆呆地看着碗里升起的热气。

柳鸿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小盒,取出几粒药片,喝口水吞下去。“你表哥怎么说?”

薛三妮摇摇头。“他正要办生态农场,把钱全砸进去了,还向银行贷了一大笔钱。”

这回,轮到柳鸿基发呆了。

附近高架桥上的车辆不时经过,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冲击。

“还是我给蕙兰说吧。”

“不!”薛三妮的回答没有任何间隙。

“你难道要把小宝生命拿来赌气吗?”柳鸿基端起水杯,不停喘气。

“赌还有输赢,事实是,我们早就输得一塌糊涂。”薛三妮此时心中只有悔恨。如果时间能重来,她还会选择这条路吗?她缓缓抬起眼,面前坐着的枯瘦老头,头发全都掉光,并不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牙齿掉了几颗也不去种,脸色黑灰。她回想十几年前柳鸿基的样子,似乎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道的英俊或者睿智。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贲雪梅全身能动的部位只剩下头部时,薛三妮照料得更加细心。每隔两小时给贲雪梅翻个身,每天擦洗全身。虽然用了尿不湿,可大便还是要用手进肛门抠出来。她知道,这样的活,柳蕙兰做不了,长时间肯定受不了。

出太阳的日子,薛三妮推着轮椅在公园里转。贲雪梅已经很难做出表情,兴奋或者恼火时,她喉咙会发出哼唧声,只有薛三妮和柳鸿基能大致猜到意思。

薛三妮总是带一把梳子出来,对着草地和树木,慢慢地给贲雪梅梳头。鸟儿叽叽喳喳飞过时,贲雪梅眼里流出泪水。薛三妮挺理解贲雪梅的孤独。柳鸿基退休后被私人老板高薪聘去做技术顾问,他是信息通信方面的专家,行业内小有名气。柳蕙兰去基层做了一把手后,嫌家太远,租了一套支行旁边的公寓住。周末才回一次家。空荡荡的四居室,经不起风和阳光抚慰,地板冷不丁的一声爆裂,空气都会一颤。后来,薛三妮才想到,这是“心颤”。

“告诉了她,她会帮小宝吗?”薛三妮早就对柳蕙兰不抱希望。

“她会帮忙的,小宝说什么都是她弟弟呀!”柳鸿基总算顺利喝完半杯水。

“在外面造谣的是谁?难道还有别人吗?”

“她是我女儿,我相信她不会传谣。再说,事实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薛三妮腆着大肚子到公园散步,没到半圈就走不下去了。每个似曾相识的人都躲着她,却又以她听得见的声音议论着肚子里的小孩。

关上门,薛三妮靠在出租屋粗糙的墙壁上,放声大哭。她才四十五岁,难道后半生都要在闲言碎语中烦躁地度过吗?

薛三妮永远忘不了那个冬日午后。她推贲雪梅在阳台上晒太阳。看着远处落叶树林,不知不觉就掉下了眼泪。半年前,她离了婚。最令她难过的是,过错在对方,刚初中毕业的女儿却选择了跟父亲到深圳打工。失去女儿,是她最大的痛。贲雪梅听见了她的抽泣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连忙止住哭声,把耳朵凑到贲雪梅嘴边。可惜,含糊的、不成形的话。她根本揣摩不出意思。她只能点着头按牢轮椅。没多久,贲雪梅又发出更急促的声音,她再次凑上前,还是听不懂。她把柳鸿基叫过来。两人都不知道怎么理解贲雪梅的焦躁指令。

柳鸿基试着说话:“听说最近新区开了一家康复中心,下周我们就去试试。”

薛三妮看到贲雪梅眼渐渐睁大。那时,眼皮已是贲雪梅很少能动用的肌肉了。她眼睛越睁越大,黑眼珠突出了,随后眼白也突出了,上下眼皮两道弧形渐渐撑大,形成了一个圆。伴随着三个同心圆的形成,鸣嚎声响起。这是她能发出的生命最强信号。

半年前,柳鸿基辞去了私企的职务,真正退休回家。按他的说法,钱是赚不完的,家庭、亲人最重要。薛三妮买菜做饭的活,柳鸿基全揽了过去。薛三妮知道,其实他可以不做任何事情的。时常,两人在狭窄的厨房侧身而过,在进门时相视一笑。他在水槽前洗菠菜,一棵棵地洗,几根极其珍贵稀罕的白发垂下来。菠菜的颜色很绿。她喜欢看他认真细致做每件事,缓慢而认真。时间仿佛因此停滞。很多时候,人不需要太赶时间。薛三妮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而,贲雪梅却在逼回。她是如此急迫,以至于薛三妮吓傻了,盯着那双变形到极致的眼睛,也在竭力撑大自己的眼。柳鸿基弯下腰,从薛三妮眼睛转移到贲雪梅的双眼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柳鸿基语气坚定,“你就放心吧!”

薛三妮浑身燥热,不敢看贲雪梅的眼睛。直到再次听见急促痰鸣声。薛三妮抬起头看到那双眼睛又恢复往日模样,眼光一直注视着她。对的,她还没有表态。她没有看柳鸿基,只是认真地对贲雪梅点点头。点头的实质是什么?她只知道是个承诺。

贲雪梅五七后一天,薛三妮正在打包行李。她跟柳鸿基表明了离开的决心。突然,客厅传来“啪”的一声响声。她跑出房门看时,柳鸿基倒在地上,还有倒下的两张凳子,灯泡的碎片遍地都是。

柳鸿基右股骨骨折。薛三妮没走成。

半年后,柳鸿基扔掉拐杖的第一天,就把薛三妮领到阳台上。虽然温度还很低,春天的气息却已到达。

“当时我们不就是为了应付她啊?你还当真了。”

“我当然当真啊,而且她的意思明确又坚决。”

“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跟你过。”薛三妮心里很矛盾。她其实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这个家的每一件东西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无法舍弃。可她还是不能就这样轻易答应柳鸿基。还有个柳蕙兰。她从柳蕙兰的话语里琢磨出一些味道来。

“三妮姐,你可以加入家政服务公司,先去摸摸行情。以你的能力和水平,自己办个类似公司一点都不难。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我想还是回老家,帮表哥做点事。”

做出决定后,薛三妮趁柳鸿基外出,乘长途汽车到了表哥家。行李还没打开,柳鸿基就追来了。

表哥以生意人的脑子开导她:“你不就怕落下闲话吗?仔细分析其实并不存在。凡事都要从长计议。我这里你能待得了一时,也待不了一世。总还要出去。与其以后再找,眼前的就应该考虑起来。年纪大点呢,又无所谓的。大家都求实在。下半辈子你也安稳,不用再吃苦。”

虽然薛三妮想得跟表哥差不多,心里却还是有个东西顶着她。

果然,薛三妮跟着柳鸿基进家门,劈脸撞见坐在沙发上等他们的柳蕙兰。

“你们太不要脸了!”柳蕙兰脸色阴沉,声调尖厉,朝两人做了指心的动作,“有没有问过这里?”

那时,薛三妮将身体隐在柳鸿基后面,听到的是柳鸿基沉着的回答。

现在,薛三妮从口袋里无力地挖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工借条。“都是我不好,把积蓄和你的退休工资都投给了表哥。”

“那真是个无底洞。我提醒过你,你还总相信他。”柳鸿基话里带着抱怨,“石子丢在水里还有个响声。”

薛三妮没有搭腔,把借条重新塞进牛皮纸信封,摸到桌子上的订书机,狠狠地在封口上打了三根细细的钉。

“今天放学时,小宝闹着让我买轨道小火车。”

“我来买吧。唉,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样子。”薛三妮又落下了眼泪。

“中午我在市一院跟心外科主任碰了头。”柳鸿基尽量以平静的口气说话,“马方综合征引起的各种症状,在小宝身上已经有反应。特别这次检查出二尖瓣有严重问题,必须做手术了。”

薛三妮在想自己家族里自己所见之人,并没有心脏遗传病。听柳鸿基说,他们家也没有此类病例。还是衰老的原因啊!当初,他们两人像叛逆情侣一样,像对抗父母一样,对抗柳蕙兰。

不领结婚证。不住家里。不与柳家来往。

柳蕙兰顽固地定下“三不原则”,引发这对年纪差了二十二岁的情侣的过激反应。

忽然有一天,薛三妮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第一反应,不要这个孩子。但被柳鸿基阻止了。他想要一个孩子,特别是男孩子。他希望自己的一切在孩子身上延续。根本没有想到老人生子、高龄产妇等不利因素,容易导致基因突变。这已经超出医学治疗范畴了。

摆在薛三妮面前的最大问题是,即使向柳蕙兰妥协,她会接受妥协吗?到现在,薛三妮还记得与柳鸿基在一起后的唯一一次与柳蕙兰的见面。正是这次面对面的交谈,两个女人感受到彼此内心的锐利又笨拙的东西。

谁知道呢?或许柳蕙兰这几年又有了很大变化呢。薛三妮只能听天由命。

3

宾馆冷气很足。柳蕙兰冲澡后,穿上丝绸睡衣,凉飕飕的。戴上蓝牙耳机,打开收藏音乐,久石让的《海岸》如潮水般涌到她脑际,无比舒畅自由。倦意袭来,她索性钻进被子里。夜幕缓缓降临,窗纱背后渐渐暗下来。头渐渐被吸入松软枕头里,连冷风的咝咝声,也若有若无了。

母亲出现了,坐在床边,替她盖上被子。有点热,她悄悄地把右脚踢出来。让她吃惊的是,这是一只孩子的脚。她转过头,贲雪梅黑发披肩,眼睛眯成一条缝。

“小兰醒了啊?喝点绿豆百合汤吧!”母亲端起床头柜上的金边白瓷小碗,喂了她一小勺,“凉凉的吧?我放了一小块冰。”

她点点头,还想喝。这是母亲亲手做的。通常是她生病,母亲才会做。是的!自己又病了。只有母亲的汤水才能化解。

她一口接一口喝着绿豆百合汤。她已经想好向母亲求援的问题。

母亲收拾起碗勺,站起身。被她伸手拉住。她的手又细又小,弱小无力。

母亲微笑着重新坐下,用手抚摸着她的脸。

“妈妈,晚上陪我睡觉。”

“小兰长大了,要一个人睡觉了啊。”

“我生病了。”

“好吧,今天晚上我陪小兰。”

“我病的时间很长。”

“病得再长,也会好起来的。”

“我难受。”

“心里难受吗?”

她慢慢吸口气,感觉胸口压着一块石头似的。于是,点点头。

母亲继续说:“把话都说出来吧,我的宝贝。”

“哇!”柳蕙兰放声哭出来。把自己哭醒。

房间里已经漆黑一片。她暗自叫声不好,开灯冲到卫生间,镜子里的她泪眼蒙眬,眼圈通红。她准备好的问题还没有问,怎么自己就哭了起来。她就是这样,每到关键时刻,都是自己先搞砸。平息情绪,打开药盒,拿出两片药片,一黄一白,喝口矿泉水吞下。

支行行长比市分行管理者更多地接触社会方方面面。各色各样的人找上门。有扛着大旗要求大额贷款的;有借“靠山”帮助解决职务问题的;有拉关系做金融生意的。开始时,柳蕙兰泰然处之。没把那些吹肥皂泡的人当回事。不料,市分行一把手又换了一位。她吃惊的不是换领导,而是一个月前,有人坐在她办公室,指名道姓地说不出一个月人事肯定变动。还有一次,她拒批一笔明显不符合规定的贷款,有人吵到她面前,说不出一周,邻区支行就会放贷给他。果然如此。

眼看年轻人一个个走上领导岗位,她经常走到地图前思索。市分行位居市中心广场的核心,她所在的支行离市分行很远,除了开会,她很少去市中心。不过,她从不担心信息闭塞。总会有人愿意做灵通的媒介,她在心里称他们为“灵媒”。

他们通常抓住你最痛的地方,或者挠到最痒的部位。在支行工作时,他们分析柳蕙兰内心最渴望的就是职务升迁,能够进入市分行领导层。

这是最符合常情的分析判断。柳蕙兰的确也这么想,这么努力的。不过,她还有一条途径,是他们无法知晓的。

瞧着手机上的时间,她显得有点慌乱。草草地在脸上涂抹一番,就开始换衣服,套装换到一半,又脱下,心念一动,换上连衣裙。穿着白底淡紫碎花的裙子在镜子前转几个身,总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补戴了小珍珠细钻项链,似乎还有问题。啊!唇膏没涂。她选了砖红色。同时,挑高了眼睫毛。一下子,整个人精神起来。

网约车司机打来电话,已经在宾馆门口等候。

城市的变化,就像女孩子的成长。隔一段时间就刮目相看。那么,钟欣呢?他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柳蕙兰从没将钟欣列入“灵媒”,更没有将现在她的状态归结到他身上。不过,每当要做出重大选择的时候,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给他打电话。昨天,他的反应似乎波澜不惊。

“我们见个面吧。”一句话,就把她想说的话堵住。她回味着他的嗓音,他的语气,仍然像八年前那样沉着迷人。

钟欣辞去公务员职务之后,加入经商队伍。经商需要资金。柳蕙兰认识了找上门来的钟欣。第一次,他也是通过领导打招呼。正好碰上柳蕙兰焦头烂额。地铁开挖,预先没通知他们,把整个支行包围起来,连个通道都没留。柳蕙兰烦躁地跟戴安全帽的施工负责人交涉。围挡搭建没有停下来。

钟欣见状,平静地对柳蕙兰说:“交给我处理吧。”

第二天一早,施工负责人让工作人员正对着支行门面开个口子。他跑到柳蕙兰那里打招呼,保证以后总有通道可以从马路上直接进支行大门,并且悬挂醒目指示牌。

惊喜之余,柳蕙兰赶紧在杂乱的办公桌上寻找昨天那个一身铁灰色西服高个子高鼻梁男人的名片。

钟欣走进了她的工作和生活。

奇怪的是,钟欣从不请吃饭。一星期来她办公室坐一回,就是闲聊,聊轻松话题,说八卦新闻。柳蕙兰注意到钟欣来的时候,总是穿西装,天冷套一件西装大衣,天热穿浅色亚麻西装。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喷男士香水。他总是隔天发消息或者打电话预约。柳蕙兰每次收到信息,就格外注重形象,如果坐下觉得腰部有赘肉压迫,就一整天不吃东西。银行规定上班穿工作服,她就跟钟欣在外面的咖啡店、轻食店见面,这样她可以换上最适合时节穿的衣服。从钟欣的眼里,她看出了欣赏和喜欢。不过,她不问钟欣个人事情。

“灵媒”总是要想法设法请柳蕙兰办事的,而钟欣选择了不令人反感的模式,这是他们不愿意费神费力去做的。

有好多事情,都是柳蕙兰离开这个城市后想通的。离“桃花缘”咖啡店越来越近,周围熟悉的建筑也多了起来。想想钟欣真是个特别用心的人,八年前他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也在“桃花缘”,也是早早热起来的一天。

“桃花缘”咖啡馆中式化了,设置了包厢。钟欣订的包厢叫哥伦比亚。这是世界上最好咖啡产区的名字。

柳蕙兰推门进去的时候,仿古座式大钟正好敲响八点钟。钟欣正在翻杂志。他就是与众不同。在大家都玩手机的时代,他连微信都没装。

“不好意思,我晚了!”

“没事,我也刚到。”

包厢里放一张小方桌,四张皮质圈椅。柳蕙兰把小拎包放在自己一侧的圈椅里,面对钟欣坐下。令她惊讶的是,自然而然地,已经以小方桌为界,画了一条线。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中感慨,表面微笑。

咖啡馆主打套餐。柳蕙兰点了咖喱牛腩饭套餐,要了圣培露气泡水。钟欣点了海南鸡饭套餐,要了依云矿泉水。

“既然这里叫哥伦比亚包厢,那么给我们每人来一杯哥伦比亚浅度烘焙清咖吧。”

服务员点头出去。还真有哥伦比亚咖啡豆。

“听,这是《回到那个夏天》!”柳蕙兰吃惊地看着钟欣。

钟欣微微一笑。“那是你最喜欢的久石让。”

随着钢琴曲向复杂多重演进,柳蕙兰微微仰头说:“小姑娘单纯可爱,为救父母深陷复杂神鬼社会中,能拯救她的只有纯真善良。”

微笑渐渐收敛。钟欣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是试探着问:“昨天匆忙,你在电话里说的,我没怎么听明白。”

“你说过要投资凯瑞医疗,后来投了没?”

“现在我是凯瑞医疗的董事啊。”

柳蕙兰把小宝患马方综合征需要动心脏外科手术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

钟欣默默听完,没有答话。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送餐。

两人静静地将自己面前的饭菜吃完。期间,略微停顿几次喝水。他们动作一致,互相躲避眼神。

哥伦比亚咖啡醇香四溢。背影音乐在放《关塔那摩姑娘》。海滩、吉他、舞动的女郎,在柳蕙兰眼前跳跃。

“这次不再有约定了?”钟欣突然发问。

“什么?”在这两个字出口的一瞬间,柳蕙兰感觉自己失态。于是,冷静地长吸一口气。“唉!小宝毕竟和我有血缘关系啊。”

“当初他们是怎么考虑亲情关系的?”

钟欣的话,让柳蕙兰感觉不适。这似乎是人之常情:亲密的人不说高调的话。柳蕙兰只能回答:“人还得看得开点。”

“就这样和解了?”

“不然呢?”

隐隐地,柳蕙兰感觉钟欣似乎在使用一种谈话技巧:角色互换。

她喝一口咖啡,再喝一口带汽的水。“其实,你很清楚。你支持我,我就增添信心。你犹豫一下,我心里就会没什么底。可不管怎样,就像八年前那样,我还是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柳蕙兰直视钟欣几秒钟,随后话题转移。“昨天下午,我去幼儿园门口,看到了那一老一少。用一个成语形容,真叫触目惊心。家长和小朋友们走后,有一段时间,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我救了一只被缠住的美丽蝴蝶风筝,却救不了自己。”

“我知道你善良。你已经做好为小宝动大手术的全部准备,只是还需要人在后面推一把。”

柳蕙兰抬眼看钟欣,他笑的时候,鱼尾纹很明显,以前还真没注意到。大家都在变老,老去带来的最大变化是淡然。

那次,她把心中最真诚的想法说出来时,钟欣惊讶地表示,不可能与她一起去外地生活、工作。那只是她想象出来的幻象:比翼双飞、芙蓉并蒂。

更加吃惊的是柳蕙兰。她用五分钟的沉默时间,回顾了熟识钟欣的整个过程。她认定,钟欣也跟她想得一样,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然而,钟欣是有家庭的男人。柳蕙兰一直回避这个事实,直到她人生中最大的难题出现。钟欣也在家庭问题上回避、沉默。这是欺骗吗?柳蕙兰无法确定,她也想过祭出杀手锏,每当这个时候,贲雪梅的声音总会在她脑海回荡:“宽容他,也就是宽恕了自己。”

柳蕙兰哭出声来。那是她有生以来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到后来,双脚都抽筋了。钟欣紧紧地抱着她。

4

薛三妮没让柳鸿基知道自己去找柳蕙兰,她借口去表哥家。

薛三妮在高大的写字楼前给柳蕙兰打电话。一丝惊讶传来,随后像一弯月亮般冷静。

“我没有时间,中午有个接待。晚上更不行,要加班出报表。”

薛三妮预料到了,随即给了柳蕙兰一点压力。“最近,我发现了一件你母亲的遗物,专门来送给你。”

一楼门厅靠玻璃幕墙的地方,摆了几张小圆桌、小靠背椅。薛三妮坐下等柳蕙兰。

写字楼东面一到三层,是柳蕙兰所在商业银行的地盘。薛三妮听说,从四大国有银行跳到商业银行来的高管,工资翻倍都不止。不过,工作压力很大,不加班根本完不成指标,因此转行、跳槽、辞职非常普遍。

柳蕙兰黑西装白衬衫高跟鞋,胸口系一条蓝白橙三色围巾。如果没有胸前的亮色,薛三妮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毫无生机。

柳蕙兰没有坐下,站在幕墙边望窗外喷泉,手指拨弄着透明塑料胸卡。

薛三妮从包里夹出一个信封,走上前,递到柳蕙兰眼前。

摸到信封的一刹那,柳蕙兰眼里露出疑惑。薛三妮以鼓励的目光让她挑开信封。没有撑满信封的一张老照片悄然滑出。

那是一张着色照片,贲雪梅双手紧握又粗又长的辫子,身穿格子布衫,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眼里充满仇恨,凝视远方。过度修饰和上色,使贲雪梅的五官轮廓分明,两道加粗挑起的眉毛使眼神更锐利。

照片背后写着几个字:“雪梅演铁梅纪念。一九七一年三月十日。”

柳蕙兰端详照片时,薛三妮轻声说:“坐下聊聊吧。”

“我没想到你给我送照片来。”

“那天,我在整理书时发现的。老柳从家里带出来最多的就是书。前阶段下暴雨,靠在墙根的书都潮了、霉了。”

“他还好吧?”柳蕙兰还在低头盯着照片看。

薛三妮调出一张手机照片,上面写着柳鸿基每天要服用的七八种药。“还好,能出医保。”

“一九七一年,我还没出生。他们还不认识。听说他们是在一次游行时认识的。我爸高举旗帜喊着口号,快步疾走时,踩掉了拿着喇叭喊口令的我妈的布鞋,被人流裹挟着的两个人,怎么都回不过去找鞋。他们干脆踢掉鞋子,光着脚往前走。走到了一起。”柳蕙兰抬起头,不再回避薛三妮的眼神,“我本来是老二。我哥哥刚出生三个月就去世了。经历了这件事后的我妈,再也没了照片上的身姿和精神。”

薛三妮听柳鸿基说起过这件事。婴儿去世原因不明。贲雪梅为此一直不肯再孕。隔了好几年,贲雪梅的状态逐渐好转,才有了柳蕙兰。

“或许是害怕再次失去,我妈就特别担心我。不让我上街玩,不让我学游泳,不让我参加剧烈运动。在她心目中认为会出危险的,一概不让我学。于是,我整天在脑子里学游泳、练跑步,每天晚上总在‘翻山越岭的征途’中睡去。我爸不是这样,悄悄地带我去爬树、逮蟋蟀、抓小蝌蚪。什么意外都没发生。于是,我愿意跟爸爸在一起。家里不知不觉地分成了两派。我妈仍然占绝对优势,只是对立面也在暗自壮大。终于,在高考前,两派斗争从暗处走向明处。我坚决不肯按照我妈设计的考师范当教师的路走,而是选择了自己不擅长的会计。其实,我对会计几乎没什么概念,更谈不上喜欢,只是想背叛我妈。我爸对此不发表意见。我认为这就是对我的支持了。”柳蕙兰话锋一转,“我成为今天的我,就是我妈不断反对,我爸默默支持的结果。空下来的时候,我会想按照我妈设计的路线走,我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有可能更好。现在的我,经历过你们无法想象的痛苦,或许还要承受更大的痛苦。本来我还有一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现在,你把他夺走了。”

在柳蕙兰锐利眼神的逼视下,薛三妮反倒觉得坦然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当时我也劝你爸,就按照你提出的‘三不’原则办。这样大家都好过。其实吧,那个阶段,我被人戳脊梁骨。说什么的都有,保姆上位啦,早就勾搭上啦,去夺老头子财产啦等等。”薛三妮低下头,“那段日子已经很不好过,然而,突然又怀上了,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哪还能要啊?可老柳却像小伙子般兴奋,他常挂在嘴边的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薛三妮又拿出一个稍大一点的信封,没有直接递给柳蕙兰,而是轻轻摆到小圆桌上。“在我强烈要求下,老柳拖了几年后,终于同意与小宝做亲子鉴定。这是昨天出来的报告。”

柳蕙兰一直紧箍的双手松弛下来,可她没有伸手去拿小圆桌上的信封,只是看了两眼,先是快速地扫一眼,接着盯着看了好几秒钟。她冷冷地说:“这难道就是你专门来找我的原因?”

薛三妮压低声音,没有抬头看柳蕙兰:“是的。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柳蕙兰把亲子鉴定书放回小圆桌,纸片却滑落在地。

薛三妮没去捡,吞吞吐吐地说:“老柳年纪大上去了,小宝在长大,他们都需要一个安静安逸的环境,我完全为他们……”

“不,你想都不要想。”柳蕙兰语速放慢,显出坚决,“你们做出那样的事情,就应该承受这样的结果。”

柳蕙兰高跟鞋声渐渐远去。薛三妮垂手拎包朝大堂外走去。她看见一对年轻父母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前面走,小女孩不停地蹦跳,父母的手始终没有放开。突然,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进城找工作时,她想把女儿带在身边。有人说既然准备做住家保姆,孩子就会成为累赘。如果当初把女儿带着,她就不会选择柳家,女儿对自己的感情不会淡去。身陷暴风雨中的人,才会反思当初为什么要风雨兼程。

其实,薛三妮始终觉得来城里后对她帮助最大的是柳蕙兰。

那年春节刚过,薛三妮背着行李到城里劳动力市场登了记,挤到同乡打工妹的宿舍里,半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休息不好,加上心里焦虑,她准备回乡。整理背包时,中介打来电话,有人看了她的条件,提出要面谈。

那是一间车库改造的门面房。一群人围在中介贴出的招工广告牌前,几个大嗓门阿姨在跟老板讨价还价。薛三妮上前问询,老板指指用塑料珠帘隔出的里间。她朝里望去,一个穿白色套装的年轻漂亮女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看资料,其他人跷二郎腿感觉懒散,这个女人却显得干练有气质。老板娘站在她身边指着资料,低头介绍着。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薛三妮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日后,她问柳蕙兰,为什么第一个就选中自己。柳蕙兰说,第一眼很亲切,亲切的背后是淳朴可靠。

那是一套四居室住房。柳鸿基在女儿读初三时,用市中心的老房子置换了新区的电梯房。薛三妮走进这房子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柳鸿基相信中药的力量,遍访城里著名老中医,结合西医诊断结果,给贲雪梅制定中药治疗方案。薛三妮看着守在煤气灶边炖中药的柳鸿基,便觉得女主人虽然生病,却还是幸福的。

柳家不分餐,薛三妮直接上桌吃饭。贲雪梅好强,早些年都坚持自己吃。跟着贲雪梅的节奏,柳家一顿饭基本要花一个小时。听柳蕙兰带回单位八卦、社会新闻,是薛三妮了解这个城市的基础。柳鸿基平时话不多,心却很细,也很周到。柳蕙兰多说几句行里的人事纠葛,他总伸出右手,以平息的姿态让女儿多吃饭、少讲话。每周有一两次,他会喝点酒。薛三妮看他也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起初喝点黄酒,后来听说黄酒糖分多,就改成低度白酒,每次喝上一两盅。洗碗时,薛三妮挺喜欢闻酒盅残留的淡淡酒香。虽然柳鸿基喝高兴时说的信息通信专业方面的事情,她根本不懂,可她喜欢这种气氛。在大声说笑时,大家忘了时间。

薛三妮拐出高楼,回望白底红字的大幅银行招牌。知道这个银行,也是柳蕙兰首先提起的。她记得有个阶段,柳蕙兰外面突然少了很多应酬,几乎每天都回家吃饭,吃饭时也没多少话。那天晚上,柳蕙兰眼睛哭肿回家,还把酒找出来喝。柳蕙兰酒量大,不过那次却醉了。她趴在马桶边上一遍遍地干呕。薛三妮拍着她后背,端温开水给她喝。

“他是个骗子。完完全全的骗子!”柳蕙兰整个眼睛都是红的,看上去像一个熟透的桃子。

等薛三妮追问时,她又不肯说了。

“骗子很多。我也被骗过。”似乎只有先和盘托出自己的事情,交出投名状,才能获取柳蕙兰的信任。

就是在那个夜晚,薛三妮知道了钟欣这个角色。阳台上,夜风吹拂,柳蕙兰一边说着与钟欣的故事,一边在酒中醒来。薛三妮望着远处闪烁的景观灯,想象着钟欣的样子。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喜欢呢?

5

柳鸿基走上三楼,来到心外科王培主任的办公室。有点气喘。他站在门口深呼吸好几次,让自己平静下来。王培是他大学同学的弟弟,用不着挂专家号。只是不能上班时间到门诊看。

敲门进去。王培还在吃盒饭。几个学生还围着他签字。签好字、吃好饭,王培才想起来问柳鸿基吃过饭没有。

“退休职工吃得早。我们一般十一点就吃午饭。”柳鸿基又问了王培哥哥的近况。

“他还好,每天要吃十来种药。”见柳鸿基不解的样子,王培继续说,“在发达国家,衡量医疗水平的一项重要指标就是人均吃药量。老龄社会,这个指标高,人均寿命也高。”

柳鸿基算了一下,自己七十三岁,目前吃七八种药,似乎挺符合王培的理论。毕竟自己年纪大了。念头忽地又转到小宝身上。他才六岁,就要遭受一次大手术,还可能要终身服药。

“上次,你说一定要动手术,我们回家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听你的意见,尽快开刀。”柳鸿基和薛三妮回去商量要不要动手术当然是至关重要的,还有就是怎么解决手术费用的问题。柳鸿基不是没钱,而此时恰恰陷入尴尬境地,真就没什么现钱。

他给女儿写了长长的一段话,通过短信发了过去。柳蕙兰没有回一个字。不过,他相信她会认真看待这件事。

今天,薛三妮又去表哥家讨要投资的本钱,他觉得希望渺茫。这个精明的先富起来的农民浑身透出狡黠,利用薛三妮要强的心理,一步步把这个本就畸形的家庭拖下水。村里几乎每个人都入了他的股,他虽然不是村长,但是打着为村里人赚钱的幌子,很有号召力。每年,他都按照口头协议,支付全体入股人红利。大部分人又把红利返还给他,继续投资。薛三妮非但把红利转投,还把柳鸿基大部分退休工资追加上去。

这两年,他宣称要办大型生态农场,又吸引了不少资金。红利仍在发放,却薄了许多。柳鸿基让薛三妮注意,想办法抽回本金。薛三妮说表哥正在干大事的时候,怎么能够釜底抽薪呢?柳鸿基知道薛三妮那些鲜活的用词以前来自地方戏,现在来自小视频。她喜欢用成语,却总搞岔一点意思。最有趣的一次,一家三口打车去看电影,周日中午路上很堵,薛三妮急着看手机导航,安慰小宝:“快好了,过了前面的高架桥,就一马平川了。”柳鸿基听见出租车司机笑出声来。他轻声对薛三妮说:“不要瞎用成语。”从小事就能看出薛三妮对待大事的态度。她总是觉得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她却坚信会发生奇迹。这似乎也是柳鸿基喜欢上这个比他小二十二岁女人的主要原因之一。

柳鸿基上次从王培那里回家,就已经想好彻底向柳蕙兰妥协。他终于想通了,向女儿低一次头,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是,在八年前,他不肯妥协,宁可与薛三妮搬到简陋的出租房住。或许,当时认真坦诚地谈谈,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可他没有。父女俩同样固执。现在,为了小宝,任何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王培给柳鸿基倒了一杯茶。“孩子这个病比较麻烦,属于染色体变异的遗传性疾病。还好你们细心,发现他近视、胸闷、背疼等现象,及时到医院看病。上次我也说过了,心脏的问题最紧要,马方综合征不是靠一两次手术就能解决问题的,但是不做手术,就会危及生命。”

“不瞒你说,我们也咨询了其他医生,大家的说法都差不多。”柳鸿基摸了摸光头,拿出高级工程师的细致严谨来,“这里是近两月,小宝在各大医院检查的影像资料和化验单,请你再仔细看看。”

有人进门通知王培下午开会时间提前到一点半。王培眼里露出些许为难神情来。“你看,下午有一个心脏搭桥手术的术前会诊会议,我还得认真准备一下呢。”

“明白,明白。”话这样说,柳鸿基却还不站起身。

王培最了解患者家属的心态。“做心脏瓣膜置换手术,不能说没风险。相对其他外科手术,这是风险比较高的手术。不过,既然要做,我们就会做好准备工作。小宝要做的人工二尖瓣置换手术,我们成功做过几百次。我的团队还是值得信任的。”

手术费用的事情,王培已经给柳鸿基估算过了,在十万元左右。一两年前,这个数字根本不算什么。可如今,还真能憋死老英雄啊!

下楼梯时,柳鸿基注意到两侧墙上挂满了著名医生的照片。有一位老太太,已是近九十高龄,可还是坚持每周坐半天妇产科门诊。柳鸿基记得她,当年贲雪梅就是在她的不断鼓励下,才重拾信心生下了柳蕙兰。

生命就是这样神奇。柳鸿基六十六岁时,竟然得到了小宝。小宝出生到现在,除了上幼儿园,没有离开过他身边超过半小时。

有一天,小宝放学后,闷闷不乐,坐上电瓶车时,突然冒出来一句:“以后我叫你爷爷吧。”

他一愣,随即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答应道:“好啊!就叫爷爷。我们一言为定。”

晚上餐桌前,薛三妮听见小宝叫柳鸿基的称呼改变,起初还以为两人在做游戏。当她见父子俩当真时,气就上来了。先把小宝拖进卧室猛打一顿屁股,柳鸿基再劝都没用。每下都打得结结实实。小宝睡着后,柳鸿基不得不面对薛三妮的质问。

“你还嫌外面流言谣言不够多是吧?”

“我不就是哄孩子开心吗?”

“本不想告诉你的。报告出来的第二天,我就去见了柳蕙兰。我低声下气地去见她,为什么?一来我得自证清白,二来也想给我们争取更好的居住条件啊。”

柳鸿基坐在医院紫藤走廊石栏上,抬头望茂盛的细小而繁茂的绿叶,花开的季节已经过去,花儿明年会再开,自己则是不可挽回地走向凋零。

薛三妮去见柳蕙兰的事情,给柳鸿基一个提醒,必须考虑自己身后之事,实际上,除积蓄和养老金外,柳鸿基还有讲课、评审、做项目、做咨询积攒下来的钱,本想防老养老,被薛三妮一激,统统拿出来买了一套房子,房产名字是薛三妮母子。

如果小宝的病早一年发现,他就不会签合同了。薛三妮也这么说。她似乎正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小宝的病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紫藤走廊里的医护人员、患者、家属们匆匆而过。对于一些生命来说,这里是起点,对于另一些生命来讲,这里是终站。柳鸿基并不急着走,离接小宝放学还有差不多三小时时间。他环顾四周,把目光抬起,又落到自己张开的双手上。这个城市里,如今与他经常接触的人不超过十个人。那些吹捧他专业技术好的人,邀请他去做讲座的人,让他在某些文件和文本上签名的人,都上哪儿去了呢?现在,没有人再会刻意结识他,他慢慢变成一件行走的古董。克服孤独的办法,就是坐在街边花园的石凳上,看大街上往来的车辆和行人。孤独感暂时压了下去,恐惧感袭来。光线一明一暗之间,就有生命逝去。年轻时,他觉得只要生命有价值,时间长短无所谓。现在,他才明白那是因为死亡之神还没接近他。面对加速到来的衰老,他靠回忆以前生活或者工作中的细节来考验自己的神志。

柳蕙兰初三时写给男同学的“情书”,曾被柳鸿基发现。那只是一张信笺,被双面胶反贴在柳蕙兰书桌台板下面。很普通的黑细条纹信笺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宝蓝色字。柳鸿基取出钱包,想给贲雪梅几张钞票,忘了里面夹了几枚硬币。其中一枚晃晃悠悠“长跑”进了柳蕙兰房间,直奔书桌底下。柳鸿基展开信笺后的第一反应,绝对不能让贲雪梅知道。他迅速看完,借机重新把信笺贴回去。下楼走路去上班。信里的称谓和第一句话,不时撞击他内心。“老公: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吗?”走在春风里,柳鸿基阴沉的脸,竟然慢慢露出了微笑。他至今记得这个笑。女儿正在为自己的感情而奋斗。她迟迟没有发出这封信,说明对事情还没有把握,这也是成熟的标志。

午后,天热了起来。江南五月天,说变脸就变,柳鸿基还穿着外套。这时,实在吃不消才脱,再连喝几口保温杯里的茶水。柳蕙兰在感情上的犹豫不决,从初三延续到现在。听薛三妮说过一些柳蕙兰的情感故事,可结果呢?在高铁两个小时车程外的黎明市里的柳蕙兰,至今还是一个人。要是自己偷窥那封信后,就对女儿说一套成人理论,是不是现在就不是这个结果了呢?

柳鸿基轻声叹口气。柳蕙兰的敏感正是和自己一样呢。都毫无必要地使自己有操不完的心。眼下,小宝的手术变成一个铜钱眼,万千条线都正在穿越。

6

钟欣离家的时候,老婆问去见什么人。他说是一位生意上的朋友。

柳蕙兰曾经是他生意上的朋友。后来,就不仅是这样了。

钟欣驾驶一辆新款国产电动汽车。提货时,师傅问行车噪音要不要提高。他却说降到最低。开车时,他喜欢听交响乐,噪音会降低音质。

他把手机歌单调到柴可夫斯基专辑。《如歌的行板》《四季船歌》《睡美人》等旋律响起,他想自己的过去,更想象未来的模样。柳蕙兰与他不同,虽然也爱音乐,却偏向更流行的轻音乐、新世纪音乐、爵士乐等。古典唯美遇见现代抒情,谁也说服不了谁。

没有昨天的那个电话,钟欣已经把柳蕙兰打包藏进内心的一个偏僻角落了。生活和生意就像一条小船任意在安静湖面上漂着。平淡得出门连衣服都不愿意挑选。不过,他还是害怕疾风暴雨袭来。

昨晚到现在,钟欣始终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今天上午公司开例会,大家都说完了,就等着董事长讲话。他却僵在那里好久。似乎在思考,又像心事重重。他终于开始说话,开头的一段话,大家有点摸不着头脑。

“公司发展到现在,应该感恩每一个做出贡献的人。不懂得感恩的人,即便取得了一点成绩,也是暂时的,不会长久。我希望公司每一位员工,从今天起都要反思,以具体行动报答帮助过我们的人。”

《四小天鹅》乐曲响起,钟欣心情舒展了点。踩着八分音符活泼跳跃的音乐,他回到了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燃情岁月。他学的是文秘,被区政府作为选调生招录进党政办做秘书。负责文字的副主任抽烟很厉害,退回来的稿子上密密麻麻都是红杠杠和红笔修改的字词,还有浓浓的烟草味道。一帮文字秘书没日没夜地跟着副主任写材料。任务重的时候,一个星期回不了家。四十多平方米的大办公室成了钟欣和小伙伴们的讨论室、卧室、餐厅。领导习惯晚饭后看材料,修改意见到钟欣他们那里时,最起码九点后。修改、审核后,大家不敢离开,万一领导再有修改意见呢?后来,钟欣渐渐摸到规律。凡是接到任务立刻完成的稿子,领导往往认为秘书不认真,不细看就会打回重写。而临到会议、活动召开前递交,也不好,领导感觉秘书作风太拖拉。材料搞好,在副主任的带领下,再改一两稿,隔天上午,趁领导神清气爽的时候递交,效果最好。

钟欣至今怀念那五年文字秘书的时光。他被包裹在一个安全泡里,不用走出去,也不想走出去,辛苦和汗水就能换来领导的赞誉和单位荣誉。精彩文字被他调兵遣将,嵌入最合适的位置,每个字词对稿子的主题都发挥了最切实际的作用。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变相的权力。向所有部门、单位、相关个人索要材料,背后都有“领导”这面大旗撑着。权力带来的不全是利益、金钱,还有便利。正是靠着这种便利,秘书班子才完成了一项又一项任务。

领导也注意到每次开会时都坐在角落里认真聆听、记录的高个子秀气年轻秘书。他调取了钟欣的档案,非常满意。不久,钟欣成为领导的“工作联络人”。

钟欣刚结识柳蕙兰时,为她解决了几件小事情,靠的就是做领导联络员时积累下的关系。接触柳蕙兰几次之后,他发现这位年轻支行长身上发生的变化。戴着的眼镜不见了,黑色工作服换成淡蓝色套装,妆化得不浓不淡,显出高个子姑娘的魅力。约见面,午餐、晚餐时间都行,可以在茶馆、咖啡馆、轻食餐厅听听音乐,看看街景。谁能拒绝这样敏感漂亮的姑娘呢?钟欣遵循这样的原则:他不说阻碍他们关系的话,但是只要柳蕙兰问起,他必须说实话。这也是临别时,领导教导他在江湖上闯荡的规矩:可以沉默,说话一定要实话。

成为朋友之后,柳蕙兰问起为什么离开领导,选择自己创业。钟欣对这个问题已经回答了很多遍。

“累了,想换种生活方式。”这是他的标准回答。对柳蕙兰还有一句:“领导高就到外地工作,我不愿意去。”

柳蕙兰听罢摇头:“太复杂,我搞不懂。”

说是这么说,钟欣知道柳蕙兰干练的外表下,有一颗焦躁疲惫的心。他从没说过你们行长是我好朋友之类的鬼话。不过,在柳蕙兰心里,钟欣的确是“一条特殊路径”。而钟欣从内心也抵触不实在的人和言行。有些人活跃在官场、商界之间,做不了实事,东传谣西打探,贩卖信息,随意许愿。不管是官还是商,只要你有诉求,就难免被他们套牢。钟欣在领导身边看多了,认为这就是一群骗子。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他就做了感情的骗子。钟欣把车子停好,跨出车门的一瞬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与柳蕙兰的第一个难忘之夜穿的米色薄羊毛西装。随手在一排西装里拿的,竟然是这件。是不是人越恍惚就越容易显出直觉呢?他边走边想,闻到了咖啡香。

有段时间,他俩特别喜欢泡咖啡馆。面对面说上一两个小时根本不够。钟欣明显感觉到柳蕙兰对单位的不满在增多。女人与男人不同,对信任的人倾诉是本能。女人在单位里成功的概率低,竞争更趋白热化。

柳蕙兰言语间,多了一个人的名字。钟欣听了两三次就明白这人是柳蕙兰当前职场上最大的竞争对手。她比柳蕙兰更年轻、学历更高、岗位更核心。“重点培养对象”最近似乎从柳蕙兰移到了她身上。钟欣没有资格评价人家,也只能在边上出出点子。

“一般来说,被列为重点培养对象的,组织上都会有说法,只是根据个人业绩、多维度评价、专业对口等进行安排。不过,你不要嫌我庸俗,最有力有效的就是主要领导。”他观察着柳蕙兰的神色,感觉她不反感,就继续说下去,“你们一把手这几年走马灯似的换,好多人想搭关系,还没搭结实,人就调走了。不过,总有办法的。”

柳蕙兰对他的“生来自带官腔”,发出几声冷笑。“晚了。今天纪委找我谈话。近期收到举报我的好几封人民来信。”

钟欣有点沉不住气了。“J委,J委也可以想办法啊。”

“唉。你也变成他们一样的人了。”柳蕙兰无力地说,“举报信一些内容涉及你。我接到函询,虽然那些业务都经得起检查,但我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这就是要求进步的代价。”钟欣脱口而出。

然而事情还没休止。

那天一早,他就接到柳蕙兰电话,嗓音沙哑,说有要紧的事情说。茶馆、饭馆、咖啡馆都还没开门,他们约在运河公园见面。他到约定地点时,柳蕙兰已经坐在花园椅上对着运河水发呆。柳鸿基打电话跟柳蕙兰说与要与薛三妮结婚。

“他的样子让我愤怒。完全是通知我一声的架势。而借口更加奇特,说我妈安排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柳蕙兰重复了那个成语,“是的,他说了相依为命。我差点昏过去。我满世界找那个女人。她躲到乡下去了。”

钟欣只能听,不发表意见。

“我一夜没睡,想来只有你了。”柳蕙兰把身子靠过来,“你娶我吧。黎明市有个商业银行招聘市分行长,我在这里已经心灰意冷,我俩一起去吧,你我都开始新生活和新事业。他们算什么呀,我俩才是真正的‘相依为命’啊!”

钟欣像触电般,心脏狂跳,浑身出汗。他一直在找合适的时机跟柳蕙兰说自己的事情,可一再拖着,面对眼前的一切美好,他都在心里说,就让残酷的现实再等等吧。在这个时候摊牌,非常残忍,后果可能很严重。

他忽然明白,柳蕙兰并不是一无所知!所谓的纯情少女,只要经过职场锤炼,都会变得敏锐世故。通过他的各种表情、各类言语,甚至动作,柳蕙兰其实早已清楚这是一段畸形恋情,只是不想去戳破。

现在,柳蕙兰心力交瘁,她心里萌发一丝幻想,如果成真,那也算慰藉心灵了。对着滚滚流淌的运河水,柳蕙兰孤注一掷了,对他发起挑战,以往的温柔顺从、不闻不问,一下子卷成利刃,直刺他心口。想到这里,他感觉事已至此,躲避不是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坦白。

天阴了下来,运河水滚滚向前。南来的船吃水很深,装满各种原材料,船工站在船头,对北往的轻快船只挥旗吹哨:“靠边!靠边!”

“桃花缘”咖啡店里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轻松自在。钟欣跟随服务员来到哥伦比亚包厢。虽然八年没来,“哥伦比亚”几个字一直深深印在他脑海里,最后一次总是最难忘的。

其实,那只是礼节性的告别。所有事情都有了定论,柳蕙兰主动约了他。钟欣那次迟到了。不,他没有迟到,到咖啡馆时,日光还很亮。栀子花肆无忌惮地开遍城市每个角落。他漫无目的地围着咖啡馆街道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起柳蕙兰的好,顺时针走一圈;想到自己的不好,逆时针走一圈。直到再也想不出好坏来,再也闻不出栀子花的香气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才进入哥伦比亚包厢。柳蕙兰身穿白底淡紫碎花连衣裙在等着他。

开始十分钟,钟欣还试图挽留柳蕙兰。而柳蕙兰朝他微笑,祝福他日子过得好,事业更上台阶。那个场景很滑稽,角色完全倒错。劝解的人,郁闷辛酸。被劝解的人,笑意盈盈。

“你怎么不祝福我呀?”柳蕙兰微微抬起头,小珍珠细钻项链在灯光下晶莹闪亮。

“哦、哦!当然要,要的。”

钟欣认为这是自己说过的最蠢的话。

柳蕙兰说相依为命就是要长久在一起的。

不过,蠢的背后,也是隐藏了诚挚祝愿。

现在,那只仿古座钟敲响了八点钟。钟欣手里翻着杂志,等柳蕙兰到来。

7

柳蕙兰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由于不开窗又有窗帘遮光,那些家具、电器、摆设看上去还是老样子。而当光亮透进来,柳蕙兰一眼就瞧见蒙在那些东西表面的厚厚灰尘,灰尘均匀地覆盖着,像给房子喷涂了一层灰漆。

贲雪梅的遗像挂在沙发背后,柳蕙兰爬上沙发,用手帕将黑框照片擦了一遍又一遍。随后站到沙发前,双手合十,缓慢地朝母亲遗像鞠了三个躬。耳际掠过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她用心一听,竟然是自己童年的笑。潜意识中,她总是把最纯真的一面展现给母亲。

走在屋里,每一步都发出空荡回声。每个房间,她都去转转,却只把自己房间的窗户打开。一阵清凉的风吹进来,她不由自主地连打几个喷嚏。条件再恶劣的地方,时间长了,人都能适应。反而对原来的地方过敏了。

没地方坐,她走到阳台上,双手撑栏杆,眺望远方。不远处就是她最熟悉的中学操场,在那里,度过了几年中学时光。一群群孩子正在上体育课,有跑步的、做操的、跳高的、踢球的。她想仔细看看踢球的小伙子们,却有点看不真切。

八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柳鸿基和薛三妮的确没进过这房子。出租屋的条件肯定比这里差很多。柳蕙兰心里泛起复杂滋味。

这个阳台上发生的故事,被柳鸿基渲染得太离谱。她不想问薛三妮。她坚信,母亲绝对说不出那样的话,哪怕暗示。这些都是他俩为在黏在一起而捏造的。柳蕙兰渐渐气急起来,听得见呼吸里有呼噜呼噜的声响。

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客厅。柳蕙兰离开阳台。

“呃。大门敞开着的。我就走进来了。”柳鸿基摘下戴着的黑色棒球帽。

阳台光照着柳鸿基。柳蕙兰近距离看父亲。内心翻来滚去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而源头就在“爸爸”这个称呼,她无论如何叫不出。阀门打不开,水压再高,也一滴不漏。

棒球帽实在没地方放,柳鸿基又把它戴上。鸭舌有点歪。

这个动作让柳蕙兰误解。“你走吧。”

关键时候,柳鸿基怎么肯走?他连忙把帽子扔到桌子上,帽子滑行,显出一道轨迹。

“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在外面,真够辛苦的。”

柳鸿基打的苦情牌,被女儿弹回去。

“我是辛苦,你更辛苦。”柳蕙兰穿了黑色套裙,里面衬一件白色真丝衬衫。她双手抱在胸口,双玫瑰蓝宝石胸针起伏不定。

柳鸿基又打出亲情牌。说话时,身子微微向前倾,似乎被谁一推就会倒下。“我没几年活了。以前的事情,都不谈了。这次,你就看在快死的人的面子上,最后帮一次忙吧。”

本来,柳蕙兰不管是心理还是现实,都做好了充分准备,却没想到父亲会以这样低下的方式讨好她、求她。

父亲不会像关心小宝这样关心自己。柳蕙兰转过头,瞬间,眼泪在眼眶里转动。外面的天阴了下来。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乌云在翻滚,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雷声。

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好怎么处理好这件事。包括小宝手术的方案、费用等,她都通过钟欣了解得差不多了。前天晚上与钟欣见面后,她一夜没睡好,梦里总是两个人在森林里奔走,相距再近,当中都有猛兽、溪流、沟壑阻隔。

他们都只知道自己!谁在乎我?柳蕙兰掏出纸巾,轻拭眼泪。“虽然我在黎明市,但是大家还是知道了我的家庭背景和离职原因。我的父亲娶了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保姆,还在六十多岁时生了个儿子。这样的传言让每个人都很兴奋。他们像鬣狗盯住腐肉不放似的,用奇特目光盯住我。那样的场景你能想象到,大家都在怀疑,这是老头生的吗?还有其他故事吗?柳蕙兰的隐情是不是更深?”

柳鸿基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不过,他并没有向女儿道歉。

柳蕙兰猜想,在柳鸿基的意识中,所有的流言蜚语撼动不了他与薛三妮的感情。

柳鸿基掏出手机,翻开相册,递过去给柳蕙兰看小宝的照片。

“看,这额头,你俩都是又高又阔啊。”

从照片上,几乎找不到姐弟俩相近或者相似的地方,柳鸿基只能用额头来敷衍。

“我见过孩子。”柳蕙兰恢复冷静,“他又哭又笑的样子,哪里像得病了?”

柳鸿基迅速看一眼女儿,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画面,随即,眼睛一亮,不过,还是克制地说:“千错万错,孩子没错的。”

暴雨中带着腥味。雨点砸进室内,灰尘随之翻滚。屋子里暗了下来。柳鸿基又将手机拿到女儿面前。隔一两秒向左滑动屏幕,出现一张张照片。柳蕙兰眼里出现惊恐表情。

“你看到的只是小宝的表面现象。你不知道的是,他闹完后,就在电瓶车上睡着了。我把外衣脱下,披在身上,还不敢开得太快,只能慢慢地比走路稍快点。他受冷发烧,每次都可能要了命。”

柳鸿基还在翻相册。柳蕙兰实在看不下去,便扭过头。“不,不,我不要看。”

柳鸿基还在努力加大砝码。“这是手指畸形,这是膝关节变形,这是胸骨凹陷,这是血管外露,这是眼睛肿胀……”

“好了!好了!”柳蕙兰大声叫道。她脑海里浮现出犹太人集中营、非洲难民营里的情形。每个人大概都如此,只是他们表现得更加突出而已。自己难道不也是光鲜外表下伤痕累累?难道不是平淡生活下暗流涌动?

直到此时,柳蕙兰才觉得昨晚约父亲回家碰面是个错误。如果不愿意帮助小宝,她也不会立刻放下手中工作跑过来到幼儿园门口张望,不会让心中已成“死灰”的钟欣复燃,不会把手中跌到只剩一半买入价的股票割掉。如果发自内心要救小宝,就应该扔下钱,什么都不问。然而,她就是过不了内心这一关。她甚至还打起了如意算盘,在家里,在母亲的遗像前,让柳鸿基忏悔、认错。事实上,她反被柳鸿基抓住弱点,节节败退,快到崩溃点。

柳蕙兰想祭出母亲来,但是忍住了。她耳边响起一首歌,没有歌词,只有一位女性哼着“啊咿啊咿”的曲调。

突然,柳蕙兰看到暴雨中的一道闪电。有时候,转机说来就来。她盯着父亲飘忽不定的眼神说:“我要见薛三妮。”

柳鸿基似乎早就料到女儿这个要求。缓慢地连连摇头。

柳蕙兰发梢沾了雨丝,甩头时更带劲。“我要见了她才说其他。”

“我求你就这样吧,我们已经够苦了。”柳鸿基矮下身,光头对着女儿。

柳蕙兰面朝暴雨,没有再说话。

柳鸿基以近似求饶的口气说:“你就放过她吧。”看女儿还是一动不动,“她真的来不了。现在,她陪着小宝在医院。中午,小宝突然晕过去了。”

一切都在一连串响雷过后,归于平静。

雨绵密地飘着,这似乎才是初夏该有的样子。细雨不想打扰僵立在室内的那对父女。

柳鸿基慢慢伸进口袋,掏出一小沓纸。“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就写了我名字。你看在八年来,我们遵守‘三不’约定,没有踏进这房子的份上,就让我把房子卖掉吧。”

柳蕙兰是这房子的合法继承者。她接过那沓纸,每张纸的右下角都有柳鸿基的签名。他的名字签得偏,腾出了柳蕙兰签字的空间。柳鸿基、柳蕙兰各得售房金额的百分之五十。

“我实在没办法了。”随着柳蕙兰沉默时间加长,柳鸿基脸色红涨起来。

柳蕙兰清晰地记得,搬进这房子是暑假的一天。她跟贲雪梅打扫卫生、搬小物件、开通水电煤、装灯装窗帘等,已经忙了两个星期。贲雪梅表扬柳鸿基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买电梯房太英明了。”而柳蕙兰认为父母最正确的是买了可以看到学校操场的房子。那段时间,柳蕙兰的心都在已经放假的学校里。那里有一支足球队每天下午四点开始集训,九月将参加市里初赛,也是省里的选拔赛。整日里,那个高个子中锋的样子一直在她脑子里跳跃。他擅长头球破门。柳蕙兰的心,每天被他撞开很多次。但是,她却仍然只停留在阳台观望、欣赏的程度。她似乎早已为倾诉找好了最准确的词汇,可没有合适的表达途径。当她下定决心写好一封信,又掐准递送时间和地点时,足球队出线了。代表市中学参加省里的决赛。虽然去省里只有两个星期,也不是不回来,但是大巴车把足球队员接走那天,柳蕙兰却没有去现场送。她后来听说那个中锋手里捧满了女生送的鲜花。她把粘在新书桌下的那封信拿下来,擦亮一根火柴烧了那张纸。

这套房子给柳蕙兰带来的创伤记忆远远大于快乐时光,可为什么她还不舍呢?

“你缺钱,我可以借给你。房子不要卖。”

柳鸿基早就准备好了。在自己女儿面前,他还是和盘托出。“我给三妮母子买了一套新房子,贷了点款,每个月还要还钱啊!”

柳蕙兰心里震颤,这真是“贪吃蛇”游戏的现实版:有房不住。贷款再买房。卖房还新房贷款。而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

“你去医院吧。让我再想想。”她收起纸张的声音,压过了外面的雨声。

8

薛三妮早上起来就有点恶心,刷牙时干呕了几声。柳鸿基跑过来问情况。她说没什么。他说去准备材料,早点去见柳蕙兰,她还是没吭声。

柳鸿基戴上老花镜,对着笔记本读了一段小宝的治疗方案。这是王培的初步想法。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重新四目相对时,都做出讲话的表情,却都没开口。她猜他想说两个人一起去。

意外怀上小宝前,薛三妮已经在一家家政公司做到了主管。私人公司老板很客气,说等孩子大点还可以回来做。薛三妮还真想过回去做。不过,这个念头一起,便被狠狠地掐灭。她不甘心柳蕙兰给她设定的最高目标。

公园、菜场、社区里,大爷大妈嘴里的股票、基金信息,她全都记下来,晚上思考,白天操作,开始她还真赚了些钱。她得意地告诉柳鸿基,不超过五年,就能靠炒股票买房子。柳鸿基告诫她见好就收。她后悔没有早点听柳鸿基的话,也许听了也没用。

奇怪的是,小宝也跟她一样精神不振,早饭不肯吃,双手握着两个小机器人,缩在沙发里。薛三妮给他量热度,没问题。喂完王培开的药,把他眼镜摘下,盖上一条凉被。

“小宝怎么还是这样呢?”

“我来打电话问问王培吧。”柳鸿基打王培电话,关机。“他可能在做手术。我等会儿再打吧。”

薛三妮点点头。柳鸿基本来不同意这个方案。“让姐姐出点钱救弟弟怎么啦?一点不过分啊!”

是薛三妮坚持现在的方案。她心里的执念就是:凭什么我不能成为与柳蕙兰平起平坐的人?

柳鸿基永远站在高于女儿的角度想问题。薛三妮要把他拉回来。这个方案只是提前领取了柳鸿基在房产上应得的份额。她之前的功课做得很扎实,强化了柳鸿基给女儿的那条长信息的情感,传递出更加走投无路、悲凉、诚恳、求助等内涵。长时间短视频的碎片化教育,提升了薛三妮的表达能力。关键是,薛三妮太了解柳蕙兰了。

有一次,柳蕙兰下班回来,一言不发进了房间,吃晚饭也不出来。她在洗碗筷的时候,突然听见柳蕙兰房间传出很大声响。随即柳蕙兰拿了汽车钥匙冲出大门。她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等柳蕙兰回来。时间越来越晚,她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被柳蕙兰摇醒后,她看了一眼挂钟,凌晨两点。

“你都去哪里了啊?”

“嘘!小声点。”虽然很晚,但柳蕙兰神情轻松,与下班时截然不同。

薛三妮也不困了,便追问原因。“还记得那个同我竞争的比我年轻的女主任吗?”

薛三妮点点头。

“今天省行来考察她了。组织部处长找我谈话的时候,我说尽了好话。但是,下午集中开会前,就有人在传这次考察的结果不是太好,是因为我说了很多坏话。我简直气死了,又没法跟每个人解释,自己全都说了好话,不信可以问组织部领导。进会场的时候,那女的看见我,竟然把头一扭,只当没看见。好多人都在诡异地笑。你说我受得了吗?”柳蕙兰抓起沙发茶几上的茶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那女的晚上找了几个人喝酒,大家喝多了,真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我想怕什么?就应该过去。谁知道,她早喝得什么人都不认得了。其他几个还算有意识的自顾自回家,把她丢给我。午夜过了好久,她终于醒过来,看到我,抱住我一个劲地哭,一个劲地叫我‘亲爱的’。那个时候,语言失去了作用。我和她通过一冷一热的双手,触摸到了对方的内心。”

薛三妮赶紧给柳蕙兰端来热牛奶和华夫饼干。柳蕙兰去睡了,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那天晚上薛三妮具体想什么记不起来了,无非就是当时眼前的那对母女。她们的性格有差别,骨子里却完全一致。不管是表面硬朗,还是柔弱,她俩的内心都善良坚强。

其实薛三妮一直对那天午后贲雪梅在阳台上举动的真实意图猜不透,只是柳鸿基坚决地,不容置疑地宣布贲雪梅的“决定”。自己和柳鸿基在一起,真是贲雪梅心里真正想要促成的事情吗?

每年,快到清明的时候,薛三妮总是会梦见贲雪梅。贲雪梅住在鲜花盛开的公园里,穿着白色长裙,微笑着从花间树下,向她款款走来。梦往往到这里就中断,贲雪梅也不说一句话。不过,有一年,贲雪梅站到她跟前,说了几句话。“公园里空气这么好,你怎么还戴着口罩?下来吧,跟我一起走走。”她想走,双脚却没动静,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坐在轮椅上,那把熟悉的轮椅!薛三妮惊醒,发现自己蒙着被子睡觉,把被子踢开,大口畅快地呼吸空气。随后,一丝忧虑爬上心头:自己会不会像贲雪梅一样,被困在轮椅上?不能自主呼吸,直到窒息?

她把梦讲给柳鸿基听。他满不在乎,梦是假的,假的就不会影响到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情。她一直把柳鸿基的话当老师的话来听。直到小宝身上的症状不断出现。先是小宝说看东西模糊,眼科医生说是假性近视,给配了儿童矫正眼镜。后来小宝在幼儿园里动不动就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老师们连忙说没有碰过他,也没见他跌倒摔伤。她用手摸小宝的瘀伤时,发现关节肿大,马上去看内科医生,一番检查下来,查出来小宝患了先天性遗传疾病中非常麻烦的马方综合征。

薛三妮开始坚定地相信梦境就是现实的延伸。梦里的场景,人必定会经历到。当她有一天跟柳鸿基吵架时,脱口而出:“你就是个老江湖、老混蛋!”两个人顿时都愣住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柳鸿基一屁股坐在餐椅上。

“我还要怎么对你才好呢?”

“我现在的生活是被你刻意安排的,我们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觉得这是报应吗?”

“我没有安排任何事情,只是顺势而为!”柳鸿基叹了口气,“如果你觉得不如意,那我们分开吧。”

薛三妮火上来了。“现在你说这个话,有没有责任心?”

“我们分开,不代表我不管小宝。”

“我真是吃尽你的苦头了。”薛三妮哀叹,“我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你骗了呢?”

“你不信也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你懊悔,回过头去重新再来,极有可能结果还是这样。”柳鸿基站起来,“现在最要紧的是看好小宝的病。”

“看病!看病!你以为看了就能治好小宝的病?”薛三妮一下下地捶自己胸口,“我这里难受,我已经上当受骗了,不能让小宝再落入你的圈套!”

薛三妮变得神经质,动不动就跟邻居大声嚷嚷。大家都怕了她。有位好心的阿婆让她加入烧香团。

“我是不相信这些的。”说完这句话,薛三妮又很后悔。过几天,她悄悄地打听城里哪座寺庙最灵验。有人推荐了市中心的城隍庙。她去了。

城隍庙很小,她在大殿上拜完城隍爷,还不安心。其他每个殿,她都走进去,见塑像就拜,口中就是那么一句话:“老爷啊!保佑我家小宝平安健康啊!”起身在功德箱里撒几枚硬币。硬币落在铁皮箱里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她便听成了神仙爷爷、奶奶们的应承。每次从庙里回来,她像洗过一次桑拿浴,逼出毒素,浑身舒服。几天过后,毒素卷土重来,她不得不面对化验单上的红色箭头,不得不催柳鸿基四处找名医看病。只有每周一次屈膝跪拜的时候,她眼前才出现大片嫩绿,小宝在这希望之绿护佑里成长。

今天本来薛三妮要去城隍庙的,见小宝精神不佳,柳鸿基又要准备出门,她准备改天再去。

这是周末晴朗的一天,各种各样的声音传进出租屋,有音乐声、喇叭声、叫卖声、吵闹声等,小宝只是歪头闭眼,连孩子们的叫喊声都引不起他兴趣。薛三妮每隔一刻钟摸摸他额头,问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小宝轻轻摇头,脸色苍白。

生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二十年前,生女儿的时候,她像做了一个梦。梦还没醒,女儿已经被抱到她眼前。怀上小宝后,一系列不良反应接踵而来。呕吐、眩晕、高血压、高血糖,身体像拖拉机一样沉重。最难受的时候,她闭上眼,手按在隆起的肚子上,似乎握住了里面的小手,与孩子一起喊着加油。她产生一种信念,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与刚怀孕时完全两样,新生命唤醒了母爱。医生觉得风险很大,毕竟她是高龄产妇,柳鸿基更是接近暮年的老人了。

看着蜷缩在沙发里的小宝,薛三妮的心一阵阵被抽紧。整个上午,她都守在小宝边上,神情恍恍惚惚,至于柳鸿基跟柳蕙兰的见面,她已经麻木。她眼前不停地晃过一些景象,都是她来城市后的片段。开始时,模模糊糊,带着灰黄色,到后来,立体清晰,这似乎象征着她的心智开启的过程。

午饭总还是要做。出租屋的厨房与客厅相通,她在厨房里烧菜做饭,眼睛一瞄,就能看见小宝。

柳鸿基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沓纸。“我准备好了!哎!你快来看,小宝这是怎么啦?”

薛三妮扔掉菜刀,奔出厨房。小宝脸朝下趴在了沙发上。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王培电话也打通了。他答应在急救室等。

薛三妮抱着小宝,一直感觉救护车没在跑,从窗户往外看,又觉得车子开得很慢,简直比自行车还慢。她哭着哀求车开快点。随车医生密切注意着小宝的情况,让她不要太着急了,问题不大。

“什么叫问题不大?慢了就晚了啊!”她有点失控。

直到王培仔细检查后,她才恢复常态。王培要求小宝立刻住进病房,尽快安排手术。“再拖下去,我也没把握了。”

小宝病房靠窗,窗前有一棵大香樟树,风吹动树叶,发出缓慢而深沉的沙沙声。

打了激素挂上营养液的小宝睁开眼。“今天天真好,我要去草地上放风筝。”

薛三妮露出今天的第一次笑容。

9

钟欣打电话给一院副院长,请他介绍一位心外科权威专家。副院长脱口而出:王培。

即便钟欣打着副院长的牌子,王培还是没有特别关照,让他在专家门诊室外坐了一个多小时冷板凳。钟欣再进去时,王培对他说只有五分钟时间,午饭前还有十来个人排队,现在已经十一点一刻了。

钟欣便不再客套,把手机拿出来,读了几句柳蕙兰给他转来的短信。

“你说的症状像马方综合征,不过要把病人带过来仔细检查。我不能隔空诊疗,更不能说换二尖瓣就换,即便确诊,我们还要会诊,才能确定能不能做手术。”王培望了一眼钟欣,“你们凯瑞医疗做得是不错,不过换不换,能不能换,怎么换,都是医生的事情。”

钟欣走下楼梯,就给柳蕙兰打了电话。他们完全没有说钱的事情。只是研究或者掂量王培意见的分量。

钟欣同意柳蕙兰的观点,再咨询几个北京、上海大医院的专家。凯瑞医疗客户遍布各地,大多是著名医院。半天时间联系下来,那些专家与王培说得差不多。这时,电话那头的柳蕙兰态度却发生了转变。钟欣觉得她在等什么事情落地,节奏因而慢了下来。现在钟欣该做的,就是泡一杯茶,看暮色中叽叽喳喳飞舞着的小鸟们。似乎刚才那场暴雨没发生过,它们一直做着夏日美梦。看着窗外景色,钟欣脑子里回想着与柳蕙兰的往事。

他遇上柳蕙兰,进而改变人生轨迹,是一件小概率事件。当时,他完全能够直接找市分行长。是宿命,才使自己在十几个支行中,选择了柳蕙兰所在那个支行。

与柳蕙兰喝茶、喝咖啡的过程中,他渐渐走进柳蕙兰的世界。整个过程就像花儿绽放,随着时间推移,柳蕙兰逐步向他开放,并引向深入。他决定用自己有限的资源,帮柳蕙兰做点事情,却又怕起反作用。他不贸然行事,是对柳蕙兰负责。

好机会终于来了。老领导要回来几天,打电话通知了钟欣。老领导在黎明市任要职,公务繁忙,连春节都只回故乡两三天。这次老领导带了一个大规模招商团来,拜会本市领导的同时,还要举办工商界联谊会、招商会、投资洽谈会等大型活动。

联谊会上,钟欣把柳蕙兰带过去,介绍给老领导。

“这是小柳,如果不是她的支持,我从您身边离开到现在很可能一事无成。”

“小柳行长,看上去就能干!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到黎明市发展啊?”

老领导一句客套话,柳蕙兰倒是当了真。

过了几天,钟欣接到柳蕙兰电话,说要见面。他们在西餐馆点了牛排分着吃。

“我实在干不下去了。”柳蕙兰用勺子狠狠戳提拉米苏蛋糕,“以前,大家都知道我是单位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排名靠前。十个后备当中只有三个女的。其他两个的条件都比我差很多。但是今年以来,她们先后都提拔了。最尴尬的是,一个做了我的顶头上司。不管她水平怎样,这样的局面让我干起活来,处处感觉别扭。”

钟欣宽她心。“现在干B年轻化,Z府里也都这样,年轻人当领导,指挥着一帮老头子很正常。”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又变相打了G腔。

果然,柳蕙兰较真了。“你是说,我是个无用、没出息、没水平的中年妇女,残花败柳?只配归她管理?”

钟欣拼命摇头,嘴里含着最后一块牛肉,不敢出声。

“老领导那天说的话,我可都记在心里呢。你看,他还真掌握实情呢。”柳蕙兰从包里拿出一张黎明市的机关报。

报纸第四版的半个版面,都是面向全省招聘高级管理人员的启示。很快,钟欣就扫到了银行招聘这一栏。

“可这是地方商业银行啊。”

“哎!如果国有银行,那不叫招聘了,叫省行间调动了呢。我刚才说的新晋成为我上司的市分行女副H长,省行Z织部来考察时,传言说大家提了不少反对意见。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不照样提拔,先是到省行参股的一家保险公司做副总过渡半年,就调回来做副行长,成为我们行最年轻的领导。我不羡慕她,她不就是有个好公公吗?”柳蕙兰用手拍拍广告,“虽说丢了编制,但商业银行收入高。再说我去了老领导那里,岂不是还有了靠山了?”

钟欣知道柳蕙兰用“灵媒”两个字抨击那些政治骗子,他们只知道柳蕙兰要求进步。

钟欣知道柳蕙兰的内心。好多次,两人紧紧相拥的时候,柳蕙兰会突然间冒出来的一句话:“世界只有我俩该多好啊!”

钟欣知道柳蕙兰无法解决自身矛盾,只能宽慰她:“衣着光鲜的人,不一定内心光亮。每个人都有无法避开的压力、委屈、打击,你要去老L导那里发展,我肯定帮你打招呼。不过,现在我们的重点还是在省行做工作。”停了一下,钟欣观察柳蕙兰的表情,没有反对。以往,只要一提去省行拉关系、做工作,柳蕙兰立刻摆手、摇头。钟欣看到柳蕙兰一步一步地变化,时至今日,才敢打感情牌:“我真的不希望你离开。”

柳蕙兰把目光缩回到残存蛋糕碎粒的点心盘上,认真地看一道道在洁白瓷碟上刮出的咖啡色痕迹。“我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在单位做了几年,业务水平远远超过名牌大学生。当时部门领导把我破格提拔,我就认为把业务和管理不断提升,就自然有慧眼识英才的领导。当然,这是一种趋势或者规律,事实上,做得好总比做不好来得强。但是,到了一定程度,这样的规律不灵光了。金字塔越往上通道越狭窄,容纳的人越少。我傻在什么地方?等着领导来发现自己。吴刚紧张地张开箭壶,准备接住从地球射来月宫的一支箭。现在想来,我就是那个呆吴刚。”

手机铃声响起,把钟欣拉回现实生活。柳蕙兰来电询问北京、上海大医院专家对小宝手术的意见。

“他们都知道王培,认为没必要去北京或者上海动手术。”钟欣还没说完,柳蕙兰插了一句进来。“我爸通过关系找的也是王培。”

钟欣立刻明白这父女俩见了面,在电话里不好多问。“那我明天再去找一下王培。”

“来不及了,我爸说今天小宝发病,已经住进王培管的病区了。”

钟欣心头一怔。“那我马上联系。”

“你联系好,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拨打王培电话的时候,钟欣脑子里浮现出柳蕙兰风风火火的样子。那年,她选择离开的原因始终是个谜。有工作的,有家庭变故的,也有他的,每次想起这事,钟欣总感觉自己始终没有吃透真相。按照柳蕙兰的脾气,逃离不是最佳选择。她去黎明市后的一段时间里,钟欣每天都感受到烈焰灼心般的痛。

而现在,钟欣从救治小宝这件事上,感受到柳蕙兰的变化。再深的恨,时间会淡化它,爱能化解它。

钟欣跟王培约在医生值班室见面,他随即打电话通知了柳蕙兰。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出开车去宾馆接她。

柳蕙兰看上去很疲惫,头发乱糟糟,衣服也有点皱。坐到副驾驶位,柳蕙兰就问凯瑞公司什么时候能提供人造二尖瓣。钟欣打方向时,说明天就到。

车子堵在高架路上,夕阳只剩最后一道余晖。

“有时候,你是不是很难分辨这是黄昏还是黎明?”此刻车里流淌出来的是肖邦的夜曲。

“那是你不熟悉黎明的样子。”柳蕙兰抬起手,还想说,被钟欣打断。“我来过黎明市好几次。”

柳蕙兰的手收不回来了,僵在半空,胸口起伏,呼吸加重。

“每次去看望老L导,或者谈生意出差,我都住广场喜乐酒店,专门要面向广场的房间。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你们银行。一天之中,你进出银行好几次。你来得很早,喜欢站在玻璃幕墙前喝咖啡。我认为我们目光交汇过好几次,有时我就坐在广场石凳上;有时我站在酒店房间窗口;有时我走在广场喷泉间。但是,我没有勇气往前再走两三百米,进到银行来找你。”

“既然不想跟我见面,那你又何苦这样做呢?”柳蕙兰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我心里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有什么事情。”

“我哪有事情?”

“看到你几次后,我稍微定了心。”

车流开始缓缓启动,钟欣微微加了油门。

“我真感谢老L导的关心!”柳蕙兰停顿一下,轻声说,“我只回来过一次。在你家别墅门口待了一段时间。”

一辆摩托车从边上插上来,轰鸣的马达声,盖住了肖邦夜曲和柳蕙兰声音。但是,钟欣全身流淌的血液为此停顿了一秒。

“你家花园很大,落地玻璃大窗很现代。你妻子很漂亮,个子也高,笑起来两只手喜欢叉腰,显得活泼可爱。你儿子总是在问你问题,而大部分问题的回答者是他姐姐,他却非得让你做评判。一对儿女围绕在你身边,你一直在笑。于是,我的罪过感减轻不少,认为自己做出了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钟欣立刻感觉到这最正确的选择,或许是八年前柳蕙兰的离开,或许另有更深含义。他想开口问时,医院大门已在眼前。

住院部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一辆警车挡在门卫室前,警灯不停地闪烁。

钟欣打王培电话,不接。柳蕙兰拿出手机,吓一跳。父亲打了十几个电话过来,她开静音没接到。赶紧回过去。

“小宝不见了啊!”柳鸿基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柳蕙兰再问,电话那头只有哭泣声,已经无法回答。她扔下钟欣,朝人多的地方跑去。

柳鸿基被王培搀扶着,坐在了门卫室的椅子上。一个警察站着问,另一个坐着记录。柳蕙兰扒开人群,推门进去,被门卫阻挡。

“我是他女儿。”

门卫放她进去,伸手把钟欣挡在外面。

“这是怎么回事啊?”柳蕙兰用手擦一下额头的汗。

“她,她把小宝带走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呢?会害死小宝的啊!”柳鸿基垂下头。光头上全是汗,反射着灯光。

王培看到外面对他挥手的钟欣,跟警察说了一声,钟欣也进到屋里。

“你跟我说的,也是这个孩子?”王培确认一下。

钟欣轻轻点头。“您觉得现在情况下要不要动手术?”

王培回答很肯定:“我还是那句话,做手术会有风险,不做手术孩子会有生命危险。”他看了一眼柳鸿基,“逃避不是办法,总要面对现实。”

“小宝!小宝!你到底在哪里啊?”柳鸿基连续不停地只会说这句话。

柳蕙兰问警察:“熟人那里都打电话问过了吧?”

警察反问她:“你觉得还有哪个要询问?”

柳蕙兰摇摇头。

“没什么的话,我们要回去了。”警察开始收拾东西。

钟欣上前问:“你们怎么能走呢?孩子都没找到呢。”

“兄弟!我们已经帮得够多的了。都是看在王主任面上。亲妈不愿意年幼的儿子受手术之苦,暂时避一避,我们能立案吗?最多这是家庭矛盾或者纠纷,最终还是要靠家里内部协调解决。”

钟欣看了一眼柳蕙兰,默默退到一边。

王培送两个警察出门,握手道辛苦。

王培看围观的人还是不少,对柳鸿基说:“走吧,去病房商量吧。”

“我不去!我要在这里守着。”

“万一他们回了病房呢?”

听王培这么一说,柳鸿基在柳蕙兰搀扶下,慢慢走向病房楼。

被风一吹,柳鸿基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接着咳嗽、喘气。他在路边歇了好一会儿。一盏路灯恰恰在此刻黑了。他便又哭了:“老天爷啊!你就把我收走吧,早收早好啊!我把命借给小宝。”

王培把他们带到值班室。护士倒了几杯温水给他们喝。

柳蕙兰轻声问王培:“下午不还好好的吗?”

王培把手插在白大褂袋子里,轻轻叹口气。“暴雨来的时候,她还热心地替其他病友家属关窗、拉窗帘。惊雷炸响时,送药的护士说她抱着小宝讲小英雄哪吒的故事。让儿子学哪吒,坚强勇敢,战胜困难。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柳鸿基又开始喘气,像一头牛呼吸的声音。王培跑出去拿哮喘药。

柳蕙兰轻轻拍父亲后背。那场景恍若隔世。贲雪梅有时也喘不过气来,柳蕙兰也这样轻拍母亲后背,虽然那时母亲已经抬不起手来,可柳蕙兰感觉有一只手在轻抚她手臂,表达着爱意:孩子,辛苦你了!

今天好多事都碰到一起去了,越糟心、烦恼,温馨场景越时常借机出现。

柳蕙兰回头看了看钟欣,心里涌上难以描述的滋味。

王培很快回来,给柳鸿基用了药。柳鸿基靠在椅子上,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呼吸渐渐平缓。

“下暴雨的时候,同一病房的一个孩子没抢救过来,走了。孩子家属哭倒在病房里。她受了惊吓。雨后,她去问了医生详细情况。回病房后,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外面那棵被雨打风吹的大香樟树。等大家忙着订餐、吃晚饭时,老柳来了,发现母子俩不见了。病房里的人都没注意到他们怎么走的。”

“东西全带走了吗?”钟欣插问了一句。

“没有。老柳看了,只带走几件衣服。”王培叹了口气,“刚才护士告诉我,下午小宝床位账户上打入了一笔钱,足够他动手术了。”

柳蕙兰把钟欣拉到值班室门外。“是不是你打的钱?”

钟欣没说话,低头看褐色皮鞋往上翘的光亮尖头。

“这是我们家私事,你不要掺和进来。我找你,是请你保证人工二尖瓣的品质。完全没有其他任何意思。”柳蕙兰有点着急,“钱,我有。我真不缺。”

“怎么说呢?”钟欣还是抬不起头来,“我总感觉当初你的离开,最主要的原因在我。我的歉疚感,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深入骨髓。”

“你想多了。钱我明天就打回给你。”

“我们还是先把人找到吧。”

“哎!天这么晚,手机又关机,哪有办法找啊?”“关键在你啊!”

钟欣的一句话,让柳蕙兰愣在那里。

病房上下楼道里散发着方便面和烤肠的香味。柳蕙兰站到半层转角窗边,呼吸着新鲜空气。爱得越深,恨得越深。她脑子里浮现出这两句话。

她拿出手机,给薛三妮发了一条信息。“三妮姐:我只能叫你姐。好多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特别是钱财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人没了什么都是空的。可是,有些事情直到最后,也不会被原谅。最关键的是,你对小宝的爱,现在可能会走偏。当然,我没资格说孩子的事情。不过,我尝过失去孩子的痛苦。几年前,你特意来找我,说了小宝的事情和你们的处境,虽然我拒绝了你的请求,但内心却是被触动的。我这辈子很可能就这样了。可看着我爸的样子,既可恨又可怜。他需要小宝。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找了最合适的医生,也许不能完全治愈小宝的病,但是目前来说是最科学合理的方案。时间很宝贵,命运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被改变。今晚,能决定小宝命运的,只有你。蕙兰。”

钟欣走下楼梯,站在柳蕙兰背后。“你爸躺在王主任躺椅上睡着了。”

“回潮啊。”柳蕙兰轻轻说了一句。钟欣没反应过来。她补充了一句“黄梅天回潮”。然后捋一下头发继续说下去。

“小时候,每到黄梅季,我妈总会格外关注天气预报,只要有一两天出大太阳的日子,她都会把棉被、棉衣等摊在钢丝床、竹榻上晒太阳,有好多衣服,我都没见他们穿过,有的还是祖父祖母的衣物。我问为什么要把这些已经不用的都拿出来晒太阳。母亲说为了防止回潮。衣物回潮会霉,再也不能再用了。我有点纳闷,不用的东西还怕回潮吗?后来我想清楚了,母亲晒的是记忆和怀念,她怕的不是衣物,而是心里回潮。”

钟欣略有所悟地点点头。

“如果碰到小宝妈妈,我会认真地跟她谈一次。我们曾经是好朋友。那件事情使朋友关系无法持续。回头看八年前的自己,我在焦头烂额中不得不把话说得那么狠。其实,吃苦受累的都是自己。现在,我不会让这个事情‘回潮’。父亲很快就会老去,我也承担不起责任。我不会再来,只会在背后支持小宝的治疗。我也不能再来,‘回潮’只能让事情失去本来模样。”

“我一直想解谜。想知道那个初夏你离开的真正原因。”钟欣声音很轻,被窗外来风一下子吹散了。

柳蕙兰背对着他,缓缓地摇了几下头。“八年前,我曾有机会做母亲,但是我主动放弃了。从失去的那一天到现在,我每隔一周都要去看心理医生,每天都要服用专用处方开的药片,哪怕停一两天的药,头脑都会产生幻觉。从内心深处产生冰冷的恐惧感,让我感到活在这世上,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外表光鲜,内心却千疮百孔。人要做对一件事情很难,因为必须接受众人质疑、时间检验。做错一件事情很容易,还显得那么合情合理,而长久舔舐苦涩的只有自己和至亲。”

她转过身,微笑地对钟欣说:“不说了。我们还去病房看看吧。信息发出去好久了。”

两人通过病房玻璃查看口往里看,靠窗的那张病床还是空空的。

王培刚给柳鸿基量好血压。见柳蕙兰进来,对她说:“你父亲身体很不好,心肺功能都不好,最好要住院。”

柳蕙兰感到一切都掉进了谷底,没有更深更暗的地方了。她说:“您是知道情况的,如果我爸住院,那整个事情就搞得不可收拾了啊。”

王培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不住院!我明天申请安乐死。既然成了大家的累赘,那么就让我早点消失吧。”

王培说:“医院不会接受你这样的人申请的。”

柳鸿基无力地伸出手。“哎!把我的手机拿来,我要再给三妮发个信息。”

正在柳鸿基戴上老花镜,字斟句酌地给薛三妮发长长的信息的时候,值班室闯进来一个护士。

她气喘吁吁地对王培说:“25床,那对,母子,回病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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