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鳖谭官迷(小说)|薛宏新专栏627
河南文苑
2025-06-09 19:51:10

#薛宏新#

文/薛宏新

村南芦苇荡边上,有一方鱼塘,淤了不知多少年的腐殖质,水色暗绿粘稠,散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我们那儿人背地里都叫它“老鳖潭”。无他,只因水底沉着个不知年岁的老鳖,黢黑厚重,活像半截浸透水的阴沉木棺材板,十天半月也难得见它动弹一下腮帮子。

潭里有条鲤鱼,巴掌长短,通体鳞片却泛着种刺目的赤金色,眼珠子亮得邪乎,像两粒烧红了又骤然淬进冷水里的铁珠子。这鱼有个怪癖,不爱随群逐食,就爱悬停在岸边水浅处,洗衣妇的棒槌砸得水花四溅,淘米婆倾倒的浊水裹着白沫,它就在那片浑浊里支棱着半边腮帮子,竖起一只眼珠子,像岸上听墙根的闲汉,贪婪地吸着那些飘进水里的零碎人声——

“啧,王主任那派头……小车屁股后面冒烟哩!”

“张会计家二小子,吃上公家饭啦!稳当!”

“李家那店,流水哗哗的,新换的车轱辘都锃亮!”

这些话语,裹着岸上的人烟气、油烟气、躁热气,一丝丝钻进鲤鱼的鳃,滚烫地盘踞在它那不大的鱼头里。听得多了,那股热气仿佛顶穿了它的天灵盖,“噗噜噜”——它猛地一甩尾,搅起一滩乌黑的陈泥,浑浊的气泡带着腐烂的气息咕嘟嘟往上冒。

“呸!”一个浑浊的气泡在水面炸开,带着鱼的腥气和莫名的愤懑。“俺鲤鱼七代清白,凭啥只能在这臭水草坷垃里瞎拱?俺也得弄个…弄个‘主任’当当!”

打这天起,“鲤主任”就成了它的大号。塘里的鱼虾起初只当这红鲤鱼发了癫。老鲶鱼拖着长须,浑浊的眼珠翻了一下;小鲫瓜子们吓得缩进泥里;连最没脾气的老胖头鱼都忍不住嘀咕:“恁听听,恁听听,这鳞片怕不是叫毒日头晒炸了,灌进去邪风咧!”

鲤主任浑不在意。它看中了潭底一块略平整些的青石,日夜用尾巴、用身子去蹭,去磨,硬是把那石头磨出了一小块光滑的凹陷。它就在那凹陷处悬停着,倒剪着胸鳍,腮帮子一鼓一鼓,俨然有了个“官座”。它开始召集“鱼众大会”。水藻深处,稀稀拉拉聚了些小鲫鱼、愣头草鱼,还有几条总爱嚼舌根子、窜来窜去的鳑鲏。鲤主任稳稳盘踞在青石宝座上,气派俨然:“兄弟们呐!”开口便是岸上学来的那股子拿腔拿调,“咱老鳖潭这个…生态!啧!局面!得变!不能祖祖辈辈光低头啃臭泥巴!俺瞅着,咱得搞点儿特色!弄个‘水上观光’!把咱这烂泥潭,包装成…包装成…”它憋了一下,鱼眼瞪得更圆,“哦对!‘湿地公园’!到时候岸上人丢馍馍渣,咱就能收门票再吃!体面!”

底下鱼群一片死寂。鳃盖都忘了开合。半晌,那老鲶鱼才慢悠悠吐出一串粘稠的浊泡,声音闷得像从烂泥最深处冒出来:“主任呐,恁说得花哨。可俺们祖祖辈辈,吃的就是泥里虫、水上沫。啥门票?头巴脑中不中?肚子饿得贴脊梁骨咧!”

“目光短浅!”鲤主任鱼尾狠狠一扫,激起的水纹带着冰冷的怒意,“饿着肚子也得干革命!懂不懂?一点战略定力都没有!”这番斥责,让它胸中那股莫名的“官气”愈加膨胀。这潭混沌愚昧,离了它这条“开了天眼”的鱼,如何得了?!

自此,鲤主任的“官威”日盛。每日天色刚泛铁青,它便沿着几条固定的水道“巡视”。见着埋头拱泥寻食的鲫鱼,它便威严地“咳”一声(吐出一串急促浑浊的水泡):“注意形象!工作要讲规矩!泥是恁家热炕头?瞎拱个啥!”撞见几条追逐嬉闹的草鱼苗子,它更要沉下脸,腮绷得死紧:“纪律涣散!成何体统!都给俺排好,站直溜喽!”那些小草鱼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绷紧身体,排成一溜僵直的青灰色棍子,一动不敢动。

每每这时,潭底最幽暗处,那块棺材板似的老鳖背甲,仿佛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又或许只是水波晃动的错觉。只冒上来几个极其缓慢、粘稠如隔年浓痰的气泡,旋即便无声无息地沉底,再无动静。这无声无息的漠视,比所有鱼虾的嘀咕都更让鲤主任浑身鳞片倒竖,刺挠难耐。它朝那黑暗的影子狠狠瞪眼,吐出一串挑衅的气泡,老鳖那边依旧死寂一片。

日子在鲤主任日益高涨的官瘾和老鳖潭亘古不变的沉闷中滑过。一日,天阴得发沉,铅灰色的云块压着芦苇荡梢。岸上来了几个人影,戴着遮阳的草帽,手里提着细长的杆子,对着浑浊的老鳖潭指指画画,交头接耳。鲤主任一见这阵仗,尾巴差点甩脱了鳍!来了!终于来了!这定是上级派来的“考察组”!它激动得全身金鳞乱颤,气血直冲顶门。

露脸的机会千载难逢!它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水里发起疯来。像一道诡异的赤金色闪电,在暗绿的水面下疯狂冲刺折返,搅起大团大团污浊的泥浪。它奋力跃出水面!扭曲的身体在惨淡的天光下迸射出刺目的、不祥的金光,又“噗通”一声狠狠砸回水里,溅起的浊浪裹着腐朽的腥气直扑岸边。

岸上的人果然被惊动了,指着翻腾的水面叫嚷起来,声音穿透浑浊的水层,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快看水里!好大一条红鲤!”

“邪乎!劲儿这么大,怕是有点道行了?”

“怪哉,这鱼怎么跟抽了疯似的?”

“管他呢,瞧这蹦跶劲儿,肉紧!”

鲤主任在水下听得真真切切。“道行”?“怪哉”?这不正是领导们对“人才”的惊叹和考察吗?“肉紧”?定是夸它作风硬朗,堪当大任!一股狂喜攫住了它。更大的“池子”在召唤!它看见巨大的网兜轮廓刺破水面,带着岸上世界的风压了下来。网口张开,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提拔!接见!”鲤主任热血上头,非但不躲,反而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尾巴狠命一抽!借着那股浊浪的势头,对准那洞开的网口,当真使出了全身气力,一个决绝的“鲤鱼跃龙门”式冲刺——

“嗖!”

冰冷的空气瞬间裹住了它滑腻的身体,刺得它每一片鳞都像针扎。狭小的网兜空间让它徒劳地、惊恐地扭动。岸上人兴高采烈的对话,此刻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它发蒙的脑髓:“嘿!真窜进来了!”

“晚上添个硬菜!炖鱼头!”

“别让这疯鱼把网子捅破了,快提上来!”

它隔着湿漉漉的网眼,最后一眼望向那片它曾立志要“改造”的浑浊水域。阴惨的天光下,潭水深不可测。就在那最深最暗的淤泥上,那块棺材板似的老鳖背甲,不知何时竟向上浮起了几寸,向水面投射出一片巨大、沉默、令人心悸的阴影。那阴影的边缘,似乎比潭水本身还要粘稠黑暗百倍。

网兜迅速提起,离水,晃动。鲤主任的世界瞬间颠倒、缩小。岸上的脚步声混杂着笑语,渐渐远去。老鳖潭的水面剧烈地晃荡了一阵,带血的鳞片和几片折断的金鳞在浊水里翻腾了几下,很快便沉没了。水面复归平静,像一块巨大冰冷的、生满绿锈的铜镜。

铅灰色的天映在浑浊的水面上,死气沉沉。几根枯败的芦苇秆子斜插在水边,有气无力地晃着。潭底深处,那块巨大的老鳖背甲阴影,极其缓慢地沉降下去,重新没入永恒的幽暗与淤泥之中。

许久,许久。

一串细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泡,极其缓慢、极其粘滞地从那最深最暗的淤泥里钻了出来,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浮升。气泡的表面,仿佛凝结着潭水里沉积千年的污秽与怨念。它们终于挣扎着浮到了水面,无声地破碎。

“……鳖……”

那破裂的微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来自九幽之下的、冰冷彻骨的叹息,在水面上空荡地漾开,旋即被死寂吞没。

几只水黾轻盈地滑过水面,带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潭边湿泥上,零星几点挣扎留下的、闪着诡异黯淡金光的鱼鳞,在微弱的天光下,像几枚被遗弃的、生了锈的铜钱。


薛宏新:中共党员,《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

(图片来源于网络)

责编:豫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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