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蔷薇蔷薇处处开》现实和历史交织,记忆和写实结合,诗情和戏谑相杂,通过对历史、生活、人生、文学等诸方面的对视,形成了一种互文性的复调美学。
90岁的王蒙是一位有高度的历史老人,也是永葆青春的“高龄少年”,他创造历史、见证历史,还记录历史。花城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蔷薇蔷薇处处开》是他最近创作的中篇小说集,这本小说集一共收录了他两个中篇小说《蔷薇蔷薇处处开》和《艺术人季老六A+狂想曲》。
《蔷薇蔷薇处处开》,王蒙著,花城出版社,2024年7月
这两篇小说虽然发表的时间前后相差有半年之久,但却是写于同一个时期,带有王蒙晚年写作的很多特性,现实和历史交织,记忆和写实结合,诗情和戏谑相杂,在叙述形态上全知全能的视角和以“我”为视角的第一人称交替出现。我在研读这部中篇小说集时,对王蒙的“晚期写作”有了新的认识,这就是他通过对历史、生活、人生、文学等诸方面的对视,形成了一种互文性的复调美学,改变传统小说那种单一的结构方式、语言方式,达到了拉康的镜像理论的对视效果。
拉康的镜像理论以人的儿童心理为出发点,婴儿开始时认为镜子里的是他人,后来才认识到镜子里的就是自己,在这个阶段,婴儿首次充分认识到自我。而在此之前,婴儿还没有确立一个“自我”意识。从镜像阶段开始,婴儿就确立了“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对立。换句话说,婴儿只有通过镜子认识到了“他人是谁”,才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谁”。“他人”的目光也是婴儿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他人”不断地向“自我”发出约束信号。在他人的目光中,婴儿将镜像内化成为“自我”。
王蒙并没有直接接触过拉康的镜像理论,但他把对视作为小说的美学手段,将镜与像二者进行互文性处理,他者与自我之间互为镜像,视者与被视者互为镜像,小说和作者互为镜像。在小说的镜像中,人物与作者的距离时而拉大,时而缩小,人物与人物之间互相观照,共同造境,形成了一种对视性的审美距离。
一是与时间对视。王蒙对时间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热爱,从最早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到晚近的《闷与狂》都是以时间作为小说的中轴来推动小说的发展,《青春万岁》里的青春时光的书写,《闷与狂》对岁月流逝的追忆和感叹,都是时间的颂歌和挽歌。在《蔷薇蔷薇处处开》《艺术人季老六A+狂想曲》中,王蒙不是简单地以时间为线索去书写往事,而是通过与时间对视的方式,来获得时间的镜像,而这镜像又成为小说本身的叙事体。《艺术人季老六A+狂想曲》以时间的纵横作为小说的视点,作家回顾自己的岁月,亦是与自己生命的对视,往事翩翩,时间如烟。在《蔷薇蔷薇处处开》的创作谈中,王蒙自己表达了对时间的关注和理解:“时间是无情的,又最多情。”“哲人、小说人、艺术人、资深人,他们对于时间的对策是记忆,记住它,一次次,您请!它并非只有失落。童年的歌声,暮春的公园,温馨的回忆,写小说七十年后,敲出来的更有滋有味的留痕。”在王蒙的小说中,时间成为个人成长、变迁的回忆录,也成为共和国历史的记事年表。《艺术人季老六A+狂想曲》虽然时间被打乱了,被切割了,但个人的心灵史依然可以清晰地梳理出来。时间“咣”的一声呈现凝固在纸上。
《蔷薇蔷薇处处开》内页
二是与自己对视。王蒙近期的小说里经常出现自我的形象,虽然之前的作品也经常出现自己的形象,但基本上是隐匿或者是隐含的,比如《活动变人形》的倪藻,就是以隐含的身份出现的,而在《蔷薇蔷薇处处开》里,王蒙不再隐匿自己,直接以WM的身份出现,因而小说家王蒙便与人物王蒙(WM)产生了一种对视的效果。在《艺术人季老六A+狂想曲》里,主人公也像作者一样被分解,“委老七突然想起,自己本来已经被爱戴亲切地称为季老六,学名乐绿,延伸为老六,至于从姓季改成姓委,奥妙不详。自己一生走南闯北,杀敌锄奸,转战应对,进退咸宜,身手矫健,立场坚决;岂有瑟缩怯懦怕疼,窝囊毁灭于社交舞会上之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杨子荣)。他大喊号召,挺身而出,虎啸龙吟,元气澎湃,骨节联结,骨质凝聚,屹立大厅正中,同时即刻全身中弹,打成筛子,血溅八方,骨碎成粉,扬洒六合,奋不顾身,英勇就义,四海翻腾,青松矗立,如塔里木盆地的千年不倒、万年不死、亿年不腐的张骞通西域时的上古胡杨,也如一座顶天立地的铜像,由荣膺法兰西艺术院通讯院士的雕塑艺术家、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先生创作完成。今晚舞会遇险后,铜雕被激活,获得了满腔生命。”无独有偶,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曾经为王蒙先生创作雕塑作品,季老六是虚构的小说人物,而吴为山则是现实存在的艺术家,在这里王蒙与自己的对视出现了一种间离效果。
三是与友人对视。王蒙的小说中不仅出现了晚辈的艺术家,还出现了更多的同代人,为同代人塑像。《蔷薇蔷薇处处开》以1985年一次笔会作为时间的横断面,与众人对视,是对“同时代人”的深情凝望,也是与众友人不免尴尬而冷然的对视,他们的爱恨情仇被徐徐演绎,爱之、恨之、痛之,曾年轻过、向往过、失落过,都可以被总结为一句,人生不只是无尽的消逝。他的回忆“已经留下幼稚与愚蠢的疤痕,叫作纠错性回想”,王蒙在创作谈中写道:“写作呢?不但有回忆,而且有风驰电掣,蓦然惊喜。或许有淋漓尽致的狂欢和比某些报告文学更真实的真实,比某些小说更文学的文学。有吾爱吾友吾更爱真理的执拗,并且是出自对友人的深爱与长叹,变成直说的钢铁公司,掬诚泣血!”在小说的最后,他引用捷克作家伏契克的话疾呼:“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警惕啊!”王蒙真诚而坦然。对于往事的检索,他说:“面对这样多的纷繁与曲折,误读与偏执,我有两个法宝,一个是包容与整合,一个是超越与原谅。而原谅旁人的目的是原谅自己,人最最容易伤害的不是他人仇人而是自己。心胸狭隘,心怀怨恨,伤害的不是旁人而是自身。原谅了他人就是保护了自己,善待了自己,抚慰了自己,增加了自己的信心。”
四是与小说的对视。这本小说集一共收有两篇中篇小说,《艺术人季老六A+狂想曲》侧重于对自己往昔生活的追忆,更多的时候是与自己的对视;而《蔷薇蔷薇处处开》侧重于对友人的对视,多年前的那场出访带给作者难以释怀的记忆以及各自个人命运的变化,属于“他者”。两篇小说写于同一阶段,带有上下篇的味道,像一个镍币的正面与反面,也像一盒磁带的A面与B面,记录了同一个时期作者的声音,二者互为正反两面,二者就是一个整体,它们都是作者的镜像。
《蔷薇蔷薇处处开》插图
2017年,王蒙曾经创作过一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这是描写老年人黄昏恋的故事,塑造不同年龄、不同风格、不同个性、不同价值观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有薛宝钗式的,有林黛玉式的,也有王熙凤式的,是当代新十二钗图,但王蒙内心对这些女性充满了悲悯、爱怜,一个“哀”字,宽恕了“奇葩”们的种种奇葩行为。而《蔷薇蔷薇处处开》则是对作家、艺术家的同代人的对视,其中不少已经是逝者。和普通的“奇葩”们相比,这些“蔷薇”可谓是名贵的品种,是社会的宠儿,王蒙的笔墨显得更冷峻也更温情。在这里,真诚、挚爱、顽强、固执、坚持……种种情感混沌于一团,心之大者,文之大者,情之大者,惊奇之余更为震撼。“蔷薇”与“奇葩”的对视,“开”与“哀”的对视,正是王蒙小说的自我互文和连缀。
在《蔷薇蔷薇处处开》一书中,同时出现了与文学、与艺术的对视,不仅作者时不时地要审视一下自己与文学的渊源和遭遇,小说中的人物也时常与文学对视。比如鸣鸣从对爱情和文学的虔诚到后来的质疑与困惑:“文学呢?文学刮起了春风,处处花花草草树树鸟鸟、乒乒乓乓、嘎嘎咕咕,文学会不会也带来业内人士行旅踉跄与掉在坑儿里的幸运与尴尬呢?”同时,王蒙对艺术尤其音乐也非常熟悉,写出了各种中外歌曲,让音乐成为小说的伴奏带。
记得王蒙在《笑的风》的结尾,写过一个啼笑皆非的细节:“大成在电脑上用王永民的五笔字型打‘悲从心来’四个字——DWNG,出来的是‘春情’二字。”“悲从心来”是一种经过后的心绪,春情则是未成实现的冲动,那么你种下的是“悲从心来”,收获的却是“春情”,如果你种下的是“春情”,可收获的却是“悲从心来”,因而悲从心来,悲欣交集。
《蔷薇蔷薇处处开》插图
悲欣交集是王蒙晚期创作的一个母题,在《蔷薇蔷薇处处开》和《艺术人季老六A+狂想曲》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更为突出。回望一生,与历史的对视和友人和自己的对视之后,悲从心来,悲欣交集。“欣”不只是欣悦,还有隐痛、释然和慈航,王蒙与世界、与历史、与人对视后生出的悲欣是慈悲,是悲苦,是悲凉,是天凉好个秋的“凉”,也是对岁月创伤的抚慰和慰藉,更是“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沧桑”,是历史老人道出的真谛,是心灵的镜像,也是时代的镜像。
(作者系评论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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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4年10月28日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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