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思源

      北宋年间，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陈嘉良头顶的油布伞上，哗哗作响。他独自一人在赴京赶考的泥泞路上艰难跋涉，雨水湿透衣衫，寒气仿佛无数小针刺入骨髓，更刺得他满心惶然。他抬头四顾，唯见灰蒙蒙的天地间不见人烟，暮色沉沉，又冷又饿的绝望如藤蔓般缠绕着脚步，几乎拖垮了他。

       正当精疲力竭之时，远处一点微弱的灯火摇曳在雨幕中，像黑暗里飘来的一颗星。他踉跄走近，叩开柴门。门内，老农郑老四端详着这位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书生，立即将他拉入屋内。郑老四默默端来一碗滚烫的糙米粥，又递过一件虽旧却干净的棉衣。陈嘉良捧着粗陶碗，那碗中的温热顺喉咙而下，仿佛融化了全身的寒冰，连眼中也蒙上温润的雾气。他环顾这间简陋的土屋，墙上“耕读传家”几个字虽已斑驳模糊，却像无声的箴言在摇曳烛光里显出几分安稳。那碗粥的暖意，在书生心底埋下了一粒种子——原来这世上，真有雪中送炭的炭火，足以点燃冻僵的灵魂。

      十年寒窗，终得功名。陈嘉良金榜题名，入翰林院供职，官袍加身，今非昔比。一日公事毕后，他独坐灯下，眼前恍然又浮现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郑老四递上粥碗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十年了，那碗糙米粥的暖意仿佛仍未曾散去，至今在血脉里汩汩奔流。他决意返回故地，亲口道一声迟来的感激。

      几经周折寻访至旧处，却见郑老四家徒四壁，境况更不如前，连老伴也已病逝。陈嘉良细询之下得知，村中孩子读书艰难，只能挤在破旧祠堂里上课。郑老四面露愁容，慨叹道：“我们庄稼人，虽不懂多少大道理，却也明白这读书的苗子不能荒废，只是难啊！” 陈嘉良听罢，心头如遭重锤：昔日那碗米粥所蕴含的恩情，原来深植于这片贫瘠土壤里无声的期盼。

       陈嘉良当即倾囊相助，为村里盖起一座新学堂。竣工之日，乡亲们簇拥在崭新青砖黛瓦的学堂前，匾额上“思源堂”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陈嘉良亲自盛了一碗热粥，端给白发苍苍的郑老四。老人接过碗，手指轻轻抚过碗沿——正是当年那只粗陶碗，此刻在阳光下，裂纹处竟被精心镶嵌了银丝，宛如岁月伤口愈合后长出的坚韧纹理。郑老四抿了一口粥，那熟悉的温热仿佛顺着喉咙重新流淌过十载光阴，他抬头看着陈嘉良，眼中泪光闪动：“陈大人，这学堂……真好！”

       那一刻，陈嘉良望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映着欣慰的笑容，学堂前孩童们清脆的读书声如泉水叮咚流淌。他心头豁然澄明：原来当初那碗救命的糙米粥，灌溉的不仅是一段枯途，更是在他心中深深种下了一棵树——此刻树已成荫，荫蔽着后来人。

       树高百尺不忘根深几许，水行万里犹记源头何来。这世间所有涌泉般的慷慨，莫不始于当初一滴水的恩泽；当我们的双足立于高处，唯有俯身回望那最初托举的泥土，那汩汩涌流的泉眼——才知每一步登攀，都沾着无名沃土无声的托举之力。真正的繁盛，向来是低头时看见的倒影：那深埋的根须默默维系着高处的枝叶，在回望源头的目光里，生命才长成连绵不绝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