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1日,美籍华人女作家、翻译家聂华苓去世。“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的她,一生跌宕,成就却非凡,“世界文学组织之母”举世闻名。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一场美丽的相遇。
01
1963年,聂华苓正处于人生低谷,38岁,她已经历过种种变故。
少年时失去父亲,青年时身处战乱,流落台湾。如今,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了,而丈夫赴美六年,对她不闻不问,她活着,“只是为了两个孩子”。
偏偏祸不单行,供职的《自由中国》被查禁,社长和同仁被抓,她也时刻面临危险。
生活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境遇下,收到一个酒会的邀约,她哪有心情去参加呢?
冥冥中注定,她会遇到55岁的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酒会六点散场,犹豫半天后,鬼使神差地,五点半时,聂华苓一身素装出了家门。
赶到酒会时,她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人正和几个诗人谈笑风生。他清新爽朗,机智幽默的话语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她站在他身后,等着主人介绍,可是他越说越得意,旁若无人。
等他好半天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的美丽女子瞪着他说:“我站了半天,你也没理我,没礼貌!”
看着刺猬一样的她,他毫不客气地回敬:“你来得这么晚,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你才没礼貌!”
话是假装狠狠地说的,像两个孩子在斗嘴。但很快,他就被她“挺立的娇美身子闪烁的张力”怔住了。
主人及时来介绍,他这才惊讶地发现,她就是他欣赏的短篇小说集《翡翠猫》的作者。
而此次台湾之行,他就是来寻访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去爱荷华学习和创作的。
在《自由中国》供职多年,受社长雷震影响,聂华苓有着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在保罗眼里,她“头脑性感,身子聪明”,他被征服了。
晚宴上,他坐在她旁边,眼睛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她。
为了吸引聂华苓注意,鸽蛋烩鲍鱼上桌后,保罗戴上眼镜,用筷子夹起一个柔滑嫩白的鸽蛋,玩魔术似地给每个人看了一圈,这才颤颤悠悠喂进大张着的嘴里。
这一幕,把聂华苓逗得抚掌大笑。尽管,这是保罗“这辈子最愚蠢的样子”。
作为现代派诗人,保罗有着天生的魅力,在谈笑中,聂华苓暂时忘记了现实的不堪。
她注视着他,那不断变幻的灰蓝眼睛像一道曙光,“温暖,深情,幽默,犀利,渴望,讽刺,调皮,咄咄逼人”,他的侧影,“线条分明,细致而生动”,像一幅写意画。
第二天,保罗又约了聂华苓。这一次,他安静地听她讲生活、创作、翻译,怜惜她一个人养孩子的辛苦。
她智慧的眼神令他痴迷,“她像只精致的小手表,每个细小的零件都反应灵敏。”
饭后,聂华苓微笑着告别。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保罗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一辈子都可听那脚步声该多好!
02
在台湾三天,每天的宴会,聂华苓都作为客人被邀参加,可是每当保罗试探性地问:“爱荷华?”她的回答总是三个字:不可能!
临走前一天,晚宴后,保罗坚持送聂华苓回家。车到家门口,他却不许司机停车,就这样兜兜转转,只要和她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台北并不是个美丽的城市,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因为身边有华苓,散发着奇妙的魅力和狡黠的幽默,看她就够了。”
车子终于停下了,他们一起走在寂静的小巷,对着满天繁星,保罗许了一个愿:“我的愿望是再见你,再见你,再见你……”
在飞机上,保罗用手提的打字机给聂华苓写了第一封信,紧接着,第二封、第三封……
所有的信件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世界是两半的,有她的那一半,都是欢喜、希望和光明;没有她的那一半,全是苦闷和黑暗。
1964年秋天,出于对文学梦想的追求和摆脱险恶形势的需要,聂华苓来到爱荷华。
在保罗推荐下,她到爱荷华大学执教。第二年,名存实亡的婚姻正式结束,她把两个女儿接到美国。
受过伤害的人,更懂得爱人。
保罗在纽约扭伤脚,回爱荷华休养时,聂华苓就在他身旁悉心照顾,她的玲珑剔透、满怀柔情,每一个细节都让他觉得有情有趣;
他远行欧洲,一进旅馆,她的信已经等在那儿,孤身在外两个月,等信、看信成了他最幸福的事,再热闹的场合,“因为没有你,就觉得萧瑟冷清”。
于是,繁忙的工作之余,她每天都给他写信,再步行到邮局寄信、寄照片。而她的照片,就在他的钱包里,随时都会拿出来看一看。
“你真是一心一意地对我好,好得我担心你得到的不够,我要娶你,要享受和你相聚的快乐,所担心的仍是老问题——年岁。十年以后,我这一头稀发,不白也秃了,你还有什么乐趣?那对你是不公平的。”
他比她大17岁,她的爱,使他像怀春少年一样常常患得患失。收不到她的“可爱的信”就“心情很坏”,既想永远守着她,又怕年龄成为障碍。
他甚至想,“倘若你有一个和你年龄相近的人,为你着想,我会要你和他结婚,而牺牲我和你共同生活的幸福。”
然而,对聂华苓来说,她更在意的是“妙不可言的心灵相通”。在世外桃源一样的爱荷华,她和保罗一起主持写作工作坊,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
1967年,望着波光粼粼的爱荷华河,泛舟河上的聂华苓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在原有的工作坊之外再创办一个“国际写作计划”呢?
这个建议让保罗的眼神瞬间放光:“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就这样,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诞生了!保罗和聂华苓每年都会邀请一批各国著名作家到爱荷华写作、研讨。
这是文学的“奥林匹克”,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03
1971年,保罗为聂华苓戴上了结婚戒指,那年,她46岁,他63岁。
爱荷华河边小山上的一幢胭脂红楼成了他们的家,红楼的四角吊着四个大风铃,风吹过,叮叮咚咚,此起彼落。
屋前,他种了她喜欢的柳树;屋后的树林里,是叽叽喳喳的鸟雀、信步其中的鹿和憨态可掬的浣熊。
他们常常并排坐在窗前,她看鹿看鸟,而他只看她,盯着她的侧脸由衷地说:“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
有了她,生命苏醒。在他们的共同推进下,“国际写作计划”成为具有崇高国际声誉的庞大的文化机构。
1976年,二十四个国家联合推荐聂华苓夫妇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称他们是“实现国际合作梦想的一个独特的文学组织的建筑师”。
后来,萧乾、艾青、丁玲等中国作家也陆续走进这个文学大家庭。在餐桌旁,保罗不厌其烦地向每个人介绍他和聂华苓的罗曼史,对她的爱,他要告诉全世界。
每一天都充满幸福,对保罗来说,和聂华苓林中散步交谈、壁炉前喝酒聊天,都是享受。
他构思了一首长诗念给她听,她惊喜地说:“好极了!写!写!”
他眼里闪着感动的泪花,说:“别人不懂的,你懂!你和我是这般默契。”
他在楼上书房打字,突然停下来喊:“华苓──”听到她回答,打字机的声音才重又响起来。
有时他不喊,走下楼来,将手搭到她肩上:“我只想知道,你在这儿。”
暮年的他,活力依旧,喜欢随时抓起她照相,“我们要留住共同生活的每一刻!”
他的声音和眼神里,是深深的依恋和寻觅。
“我要踩着华苓的脚走过的每一寸土地。”1978年,阔别30年后,聂华苓回到祖国,保罗陪伴着她。
他既新奇又亲切,这块养育妻子的美丽土地赋予他灵感。在飞机上、汽车里,他抓紧时间创作,他把对她和她的祖国的爱,都写在一本《中国印象》里。
在《致聂华苓》一诗中,他满怀敬意地说:“你教我从水中取木,你把一切神奇的爱的真相指点给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你把中国的心指给了我。”
他感谢中国“把我的美丽妻子给了我”他只愿生生世世守着她。
1990年除夕,红楼里,炉火正旺,保罗为聂华苓斟了酒,说:“华苓,祝我们俩健康快活!我要再重复一遍——和你一起的生活,真是好,没有多少人有我这样的生活。”
相守27年,“每一刻都很满足”。谁也没有料到,意外来得那么突然。
1991年3月,他们满怀喜悦地去欧洲,准备领取波兰政府授予的国际文化贡献奖,在芝加哥机场转机时,他去买《新闻周刊》,然而一去不返——因心脏病突发,他永远地离开了她。
没有挥手,没有告别,只留下一首未完成的诗《当我死的时候》。
事实上,早在多年前的一次手术时,保罗就留下了最后的话:“你要知道我多爱你,华苓,假若我出了什么事,你应该过一个很好的生活……”
红楼依旧,小鹿闲闲地散步,柳枝在风中摇曳,餐桌顶上的贝壳灯,是他们去美洲旅行时一起买的。
12年之后,“死里求生挣扎过来”的聂华苓写出了传记《三生三世》。在书中,她深情回忆了这一段“红楼情事”。
故事只讲到1991年,因为,“没有了保罗的日子,回想起来,只是一片空白,不写也罢。”
“那份情缘完不了”,只有爱,能解开不死之谜,保罗那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早已刻好了两个人的名字:
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