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什对手人得力”,这是老家人常说的俗话。世代务农的老家人,对农具的要求有两点,一是顺眼,二是顺手。顺手更重要,顺手了,可以省下劳作的力气,更能提高劳作的效果。丰收,有劳者的苦劳,也有农具的功劳。
铁鎝
所有的农作物,在播种前一定是先翻地。翻地,在我们老家叫锛地皮。后来有了手扶拖拉机,大块的田由拖拉机耕,而处在地角的田,以及旮旯里、零零碎碎的地块,拖拉机开不进去,还得靠人工完成。
锛地的工具是铁鎝。铁鎝的四根铁齿并排,顶上中间凸起一个大耳朵,用以安装铁鎝柄。铁鎝柄一米多长,有的用木条做柄,我家用的是竹棍,去自家屋后的竹园里,挑选粗的、直的、老结的。为使用时掌心不被磨皮,父亲用木工刨和砂纸,将竹柄的节头打磨光滑。铁鎝柄的安装,先要在凸起的大耳朵里垫块棉布,然后塞入斜木块,再敲打结实。柄的角度很有讲究,不能太直也不能太斜,直了削不碎泥,斜了锛不深地,而角度调节,靠的是斜木块和棉布。一把称手的铁鎝,可以省许多锛地人的力气。装铁鎝的人,必须是对铁鎝了解最透的人。
隔冬,麦田里间作棉花的地需要深翻。我将铁鎝高高举起,举过头顶,然后用力锛下,吧嗒,四根铁齿全部扎进地里。憋一口气,两手握紧铁鎝柄,用力朝身边一拉,一块土就翻了个身,黑黝黝,像亮着肚皮的石块。这样的土块,经一冬的雨雪冰化,土块疏松的同时,也能冻死许多的害虫。地锛深了,松化的土层也深,来年种的棉花容易扎根,且根系发达,是棉花健康生长、结果、吐絮的第一保障。
塘堍上的地,也是铁鎝锛的。我家的塘堍,种了山芋和黄豆。黄豆简单些,锛起一块土,铁鎝柄在手里翻个身,用铁鎝的大耳朵敲碎土块,再翻正铁鎝削平,就可下种了。山芋要麻烦些,是先要做垄的。土翻转了,稍稍敲碎,乒乓球大或再小些,然后用铁鎝将碎土块拢起来,拢成一排——山芋喜欢在疏松的土里长个。垄高大概二三十公分,底部宽,顶上窄。顶上的泥块用铁鎝齿尖削细,种山芋秧……农作物对土地的要求不同,铁鎝的用法也就不同。
锄头
锄头的称手与否,除了和铁鎝一样要注重柄的角度,最重要的是刃口,一把得心应手的锄头,它的刃口儿白亮亮的,阳光一照,闪光、耀眼。
磨锄头,我是向母亲学的。人坐门槛上,锄头竖立起,左手握住锄头的柄,右手拿磨砖,左手使劲握住,不让锄头晃动,右手使劲推拉,让刃口锋利。嚯嚯,嚯嚯……还得注意磨砖的角度:磨砖和锄头先是平行,靠近刃口处磨出一条两三公分宽的白亮带,然后磨砖稍稍侧转,再磨出几毫米的快口。测试刃口是否锋利,用的是我拇指的指肚,指肚在刃口上轻轻摩擦三下五下,就能感觉到刃口的锋利程度、要不要再继续磨,指肚感觉刃口像纸一样薄了,说明锄头磨快了磨好了,这样的经验,也是在几次三番的实验中总结出来的。
锄头,最大的用处是锄草。棉花从出苗到齐膝高,中间要有很多次的锄草劳动。一把锄头,一根锄头柄,左手在前右手在后(使用带柄的农具时,我是左撇子),锄头抬起,离地几十公分,然后在草根处轻轻落下,用力一拉,再抬起,再落下,再一拉,滋滋声过后,草锄掉了。但棉花的苗儿绝对不能让锄头碰到,锋利的锄头,会碰伤棉苗,甚至会让棉田里缺苗,所以锄草活儿是需要一些技术的。初学时,要落锄慢些,眼光准些,多次、多年,反复练习,反复实践后,我与母亲她们一样,做到了“人锄合一”,离棉苗一两公分的草,我也能锄头一拉就拉掉,且绝不会碰到棉苗。母亲说我不愧是农家的女儿。
锄草,最有利的时段是三伏天。三伏天日头炀,草只要被锄头带到,不到半天时间,就会被晒死晒干。而对于人来说,最怕的也是三伏天。三伏天,塘堍上背风不背阳,站着不动也汗流不止,何况是弯腰挥锄劳作。但我是不怕太阳炀、汗水流的——种了,就要管好、种好,不管种的是什么,只要种下,就要保证收获,这是农家人共同的信念,也是对土地的恭敬。那个时候,汗水是从每一个毛孔里滋出来的,汗水流眼睛里了,撸一把,汗水湿衣衫了,不去管,我只管两只手握紧锄头柄,不让汗水打滑了手,不因手滑锄伤了苗。
三伏天锄草,再热也盼着有太阳,太阳和锄头,都是我除掉杂草的帮手;三伏天锄草,不用磨锄头,汗水早已把锄头打磨得锃亮。
连枷
连枷,八根五六十公分长、三四公分粗细的竹条,并排,靠近中段和尾段的地方用铁丝捆紧,八根毛竹条的顶端打上小孔,竹园里选一根粗细恰好的竹竿,连根砍下,取根部往上两米长做柄。在竹柄根部钻个洞,然后用一根与手指差不多粗细的铁条,先穿竹条,再穿竹柄,最后,用螺帽螺丝固定铁条两头,一个连枷就做成了。这是我家的连枷,是经家父改良过的。我记得最早的连枷,都是用竹榫竹条串联的。
连枷,先举起,举过头顶,再用力拍下,此时,原来垂直着与竹柄成平行的连枷,在空中翻了身,落到地上时,连枷正好与竹柄对向。这个过程里,铁条好比轴承,连枷借着翻身时的惯力,结结实实地拍打在地上铺的东西上。地上铺着的,都是等着出生、等着入库的东西。越接近成功,越难做,难做更要学会做,美好的总是在最后。
我第一次用连枷,是打蚕豆,场地上铺着晒了两天的豆萁,鼓鼓囊囊的豆荚等着破了壳出来。我高高举起连枷,用力拍了下去,一下、两下,不行啊,我手里的连枷要么翻不过身,要么翻到一半打在竹竿上,吧嗒一记,虎口都被震痛。拍不到豆荚,蚕豆怎么出来?无奈,请教母亲,母亲叫我看仔细了。我看见母亲接过连枷,轻轻举起,稳稳拍下,好像也没用太多的力气,一下、两下、三下,看了有十分钟,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会了吗?母亲问我,我迟疑,勉强接过连枷,两只手一前一后握住竹柄,举起来,还是不行,我看见连枷在空中还是没有翻身的迹象。母亲笑了,重新给我做示范,这一回,我好像看出了一点儿名堂,我在连枷举起将要拍下的一刻,握紧了竹柄,随即竹柄往后稍稍收一收,连枷就跟着朝后晃了晃,我马上顺势拍下去,啪啪,连枷落地有声,豆粒跳出了荚壳。成了?我先一懵,转而心生欢喜,母亲笑了,说:想要把种熟的东西弄到手里、吃到嘴里,也不容易的,对哇。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我终于学会了使用连枷,当然是必须要学会的。学会了真好。
麦子收割后,免不了有遗落在田里的麦穗,偷空去捡了回来,摊场地上晒干,连枷噼啪,可以收获半年的鸡食。麦子是辛苦劳动结出的成果,一粒也是宝贝。
那年秋天,我们家收了一场地的黄豆豆萁,此时,我早已和连枷结成联盟,我一个人挥了半天连枷,连枷也配合我啪啪响了半天,我家收获二三十斤黄豆,粒粒饱满圆润。炒来吃,煮来吃,换豆腐吃,黄豆丰富了我家的餐桌,也让全家人脸颊变圆、身上长肉。
连枷最有用场的是在六月中,收油菜籽的季节。麦子稻子的脱粒,有机器,油菜籽的脱粒,完全靠连枷,连枷派上了大用场。
所有的油菜割下来了,在田里晒了几天了,我与母亲来打(脱粒)菜籽了。先在田里选个中间地段,拔去菜根,用锄头铁鎝平整地皮,铺上超大的厚尼龙布,这里就是菜籽出壳的战场了。从周边轻手轻脚抱来菜萁,均匀铺在尼龙布上,母亲在后我在前,我们相距两三米相对而立,人手一把连枷。母亲轻喊一声开始,首先挥下了连枷,我紧随其后,母亲的连枷落地,我的连枷起高,我的落地,母亲的起高,母亲朝前迈一步,我就朝后退一步。双人打连枷,需要相互默契相互配合,两把连枷两个人,要像一条心一样,不念一二一,但要有一二一的节奏,且非常的讲究节奏,一人错拍会导致两人都乱了手脚。就这样,我们一上一下地拍打着菜萁,拍完一场再铺一场,乌黑油亮的菜籽们,纷纷滚出菜荚,在我们的脚下聚集,赤脚的我们踩在上面,菜籽抓挠着脚底,脚底痒痒的。我们看到了丰收,对连枷,喜爱里更是敬重。
铁鎝锛地,是播种的开始,力气打基础。锄头用于田间管理,锄草时心细眼尖,锄头会听从于人内心的指挥。使用连枷,特别需要技巧,是用技巧取得收获。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不公平,但我还是觉得,连枷是最好的农具,啪啪、啪啪的声音,实在好听,听着心里像开了花。
母亲说:当然,用到连枷的时候,是检验一季的种与管是否做好的时候,你看到了收成,就是开心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