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前，我从载我来的霸道车上下来，看见一栋老旧的、矗立山脚的联排瓦房，破败的围墙上挂着“土城子村小学”的牌子。我小心翼翼绕过操场上闲庭信步的鸡鸭，走进黑黢黢的教室。当我看到小木条钉制的学椅，漏了洞的课桌，眼睛有些发直，那没有玻璃的窗口，钉着塑料，风一吹呼哒呼哒地响，地中间土炉子里散发的柴灰味呛醒了我的眼泪。

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是他催我了。我没接听，迅速擦干眼泪，走了出去。

他看出我的脸色异样，又说了句：“小杰，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马上回去。你为什么非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呢，我养得起你！”  

我咬紧嘴唇，心里想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考上的，无论如何我要试试。”我的声音很小，“把行李帮我拿下来吧。”    

锦州师专毕业后我回到沈阳，看着同学通过各种门路上了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聘过几家私立的学校，都没有结果。带我长大的姥姥去世前留给我的钱一天比一天少，迫不得已，我去了一家KTV，不久，就认识了他。当他经常在我家过夜快一年的时候，我清醒地认识到，他是不会娶我的。

于是我偷偷地参加了省公开招聘乡镇教师的考试。

第二天天一亮，我找到村长，要求马上开始上课。村主任高高兴兴地带着我和孩子们见了面。孩子们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脏兮兮的小脸和邋遢的衣服差点又让我掉泪。在村主任的催促下，他们参差不齐、怯生生地喊：“老师好！”   这一声老师，叫得我心颤了几颤。我挺了挺胸：“同学们好，我叫姚杰，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以后由我来教你们语文、数学、英语、体育、科学、思想品德。除此之外，我还会跟你们一起做游戏，一起唱歌，一起画画，你们愿意听老师的话吗？”  

“愿意！”这次孩子们喊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   

来到村子没几天，一场大雪弥漫了整个山野。北土城子村坐落在大山里，距离山外的国道三十多里。我站在学校门口，心想，这么大的雪，这几个孩子还能来上课吗？正想着，见最淘气的小明滑着爬犁跌跌撞撞往这边赶。小明才八岁，他的家距学校四里山路。还没等感动完，又看到两个男生轱辘着铁圈来学校上学。我的眼睛被大片雪花打湿了。   

来这里的头半年，从村民看我的目光里，我知道他们是很不待见我的。尤其那些大姐大婶们，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总能听见嘁嘁喳喳的议论。她们当面阴阳怪气地叫我“小姚老师”，背地里叫我“小妖”。从什么时候开始善意地叫我“小妖老师”的，我记不得了。

半夜口渴醒来，看着头顶没有关闭的日光灯，看看灯光下紫堇色呈三角状卵形的地丁花花瓣，像散开的珍珠，铺满我的窗台，白天的事儿挤进我的脑海。

今天是六一，还没到九点，校园里用几块大木板和板凳临时搭建的舞台前，站满了村子里的老人。九点整，演出正式开始。当迟迟不敢登台的小娟唱出《我的祖国》、口吃的柱子扮上了“小刘能”，舞台下响起了一阵阵掌声。看见几个家长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我悄悄笑了。

演出结束后，乡亲们自发地齐钱给孩子们过“六一”，我被大伙儿簇拥着，直奔村头那家“来得喜”饭店。乡亲们敬了我好多好多酒，都说我是“能耐”“出息”的播种者。   

我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地丁花的紫在我眼里蔓延，这些花儿是孩子们在春天时挖来送给我的。

他来过几次，看我没有跟他回沈阳的意思，再也不来了。其实我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很快被孩子们泉水般纯净的眼神，他们亲手烙的煎饼、烤制的地瓜、土豆，还有家长们送给我的新鲜桃子、樱桃所淹没。我喜欢在年底杀年猪或有喜事摆场面的宴席上，被安排到“上座”，与村里的长辈们享受同一种礼遇。那时，我觉得自己像个“人”！    

他最后一次来看我时，留下一些钱，我是不想要的，但一想到能给我的孩子们买些课外书，就欣然接受了。

我偶尔还会想起他，不知道是因为感情，还是因为我们彼此曾付出时间。  

有一天，我突然在一本书里看到，我最喜欢的紫花地丁，她的花语是诚实。 

此文刊发于《微型小说月报》201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