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剑刃贴上脖颈的刹那,仿佛触到冬日最凛冽的寒冰,那寒意倏然刺入骨髓深处。虞姬闭紧双眼,眼前却并非黑暗,而是方才帐中那盏摇曳欲熄的孤灯——灯影昏黄里,项王那悲怆的歌声如困兽低吼,回旋于耳际:“虞兮虞兮奈若何!”那声音沉沉地压在她心头,是令人窒息的巨石。
她指间紧握着那柄锋利匕首,刃尖寒气森森。耳畔楚歌四面如潮,声声钻进营帐的每一丝缝隙,如同盘旋缠绕的毒蛇,啃噬着营中仅存的意志。她颤抖着手指,轻抚冰凉的刃身,恍惚间,却仿佛重新触到了项羽的手——那双手曾多么温暖有力,稳稳扶她跨上马背,也曾轻柔拂过她鬓边的发丝……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她想起巨鹿之战后,项羽大胜归来,兴之所至,竟攀上高枝,为她摘下一枝灼灼桃花,亲手簪在她鬓边。那时他朗声大笑:“虞姬,待我扫平天下,便为你遍植桃林!”那豪迈的笑声,裹挟着春日的暖意与芬芳,曾如蜜糖般浸透她的心田。然而此刻,这回忆却比匕首更加锋利,一寸寸割裂着她,甜蜜的过往竟成了此刻最深的伤口。
昨日黎明,项羽用手中长剑割断了她战袍的一角,那片玄色衣襟如同断翅的孤鸟,无声委落于尘土。他嘶哑的声音,每个字都如浸透了血泪:“各自求生吧,虞姬。”她默默俯身拾起那片残布,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汗渍,此刻正紧贴在她心口的位置,仿佛一块灼热的烙印,烙得她心口发烫,也烙得她寸寸成灰。
楚歌越唱越紧,如同无数无形的丝线缠绕勒紧,渐渐逼近咽喉。她霍然站起,握着匕首的手却因用力而骨节发白,身体亦微微颤抖起来。她望向项羽,他高大的身影被帐外火光投射在篷布上,那影子沉重、倔强,却分明带着穷途末路的孤绝。她心中忽然电光火石般通透了——他若带她突围,必然束手束脚;若他独自留下,断不会独活。她凝望着那山岳般沉默却即将崩塌的侧影,一瞬间,所有惊惧与痛楚仿佛被抽空了,心竟奇异地沉静下来,如无风的古井。她轻轻开口,声音却异常清晰平静:“王啊,让妾为您斩断这最后的牵绊吧。”
话音未落,虞姬已举起匕首。那刃光如一道凄冷的流星,毫不犹豫地没入她白皙的颈项。项羽惊觉回首,只来得及看见她嘴角那抹诀别的微笑,如同残阳里最后一丝温柔霞光,随即迅速黯淡消散。她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吹落的桃花,无声委顿于冰冷的泥地之上。
项羽扑跪在地,如受伤的猛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那声音足以撕裂沉沉夜幕。他双臂紧紧抱住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如雪的面颊上。
虞姬的魂魄似乎正从这沉重的躯壳里悄然逸出。在意识沉入彻底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听见四面楚歌的杀伐之声,竟奇异地化作了故乡清澈的童谣,叮咚流淌,温柔抚慰着灵魂。她最后一眼望向那盏在风中挣扎的孤灯,灯花“啪”地微弱一跳,随即彻底熄灭。她感觉自己轻盈如一片羽毛,向着那永恒的、无边的黑暗深处,缓缓飘坠而去。
帐外,凛冽的风声依旧如泣如诉,而帐内,那截染血的玄色衣襟,正静静依偎在虞姬渐渐冷却的颊边——那是她最终紧贴胸口、与心同葬的遗物,也是诀别时刻唯一温暖的归途。它无声诉说着一种至深的悖论:当生命以最彻底的献祭去拥抱所爱之时,那冰冷的死亡,竟成为灵魂所能攀援的最炽热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