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旦是谁
王伯见
穆旦是谁?这问题倘若抛给街上的行人,十有八九要碰一鼻子灰。即便在文人堆里问起,恐怕也有大半要支吾其词,末了才恍然道:"哦,就是那个翻译《唐璜》的罢!"
这倒也不奇怪。穆旦这人,生前便不甚出名,死后更是寂寥。他的诗,印得少;他的名字,提得少;他的事,传得少。如今书店里的诗集架上,十之八九摆着些"著名诗人"的大作,穆旦的集子却往往蜷缩在角落,积了灰,等着有缘人。
穆旦本名查良铮,与金庸同宗,都是浙江海宁查家的人。不过金庸写武侠,万人空巷;穆旦作诗,却门可罗雀。这世道向来如此,热闹的越发热闹,冷清的越发冷清。
他年轻时在西南联大读书,与汪曾祺、杜运燮等人同学。那时他便写诗,写得极好,被誉为"九叶派"的佼佼者。他的诗,不似徐志摩那般甜腻,也不像郭沫若那样豪迈,倒有一种冷峻的滋味,像是冬日里的一把手术刀,锋利而清醒。
后来他去了美国,学了英国文学。回国后,在南开大学教书,同时翻译外国诗歌。他译的《唐璜》,十年心血,堪称经典。有人说,读穆旦译的拜伦,比读别人的译本更觉着是拜伦本人用汉语写的。这话说得夸张,也不无道理。
四九年后,许多事情都变了。穆旦的诗不再发表,名字也从文坛上渐渐消失。有人说他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劳动;也有人说他主动搁笔,不再写诗。总之,这个曾经才华横溢的诗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时代的阴影里。
直到七十年代末,他才重新被人记起。那时他已经老了,病了,不久于人世。有人去拜访他,见他住在简陋的房子里,还在坚持修改《唐璜》的译稿。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他只说:"总要留下点像样的东西。"
穆旦死的时候,很安静,就像他的诗一样。没有轰轰烈烈的追悼会,也没有连篇累牍的纪念文章。他的诗集,在他死后多年才得以完整出版;他的名声,在他死后更久才慢慢传开。
如今偶尔有人提起穆旦,多半要加上"被遗忘的大师"这样的前缀。这称呼颇有些讽刺——既然是被遗忘的,又何以称大师?既然是大师,又何以被遗忘?
穆旦有句诗:"我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这话说得平淡,细想而令人心惊。一个诗人,穷其一生,到头来说自己只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是谁?不过是一个写诗的人,一个译诗的人,一个在时代洪流中试图守住文字尊严的人。如此而已。
可这样的人,如今还剩下几个呢?
穆旦的诗
赞美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
沉默的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啊,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赠 别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
他们的自己失去了随着就遗忘,
多少次了你的园门开启,
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
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当无翼而来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春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
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