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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梅:最高的荣耀是回归(评论)
侯发山
2024-09-18 21:30:38

最高的荣耀是回归

——《会明》赏读

/踏雪寻梅

沈从文先生的《会明》从一个人心理转化的视角,描述了一个草根在连绵不断的战争中渐趋清醒的生命状态。“会明”两个字,更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亮点,他向读者暗示,经历一些人或事之后,人们“会”变得“明白”起来。

     会明的生存困境与存在是荒谬的,但这荒谬却决定了他对荣耀的追求。他是个伙夫,是蔡锷讨袁战役中三十三连唯一幸存者。蔡锷的一句“把你的军旗插到堡上去”,给会明的血液灌注了极浓烈的向上的元素,虽然他的官运始终在伙夫的身边徘徊。但这种荣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津津乐道于这种感觉,一种极为神往的潜意识支配了他的行为,与蔡锷的交集成为他最难以忘怀的盛事,也成为他夸大其词、时时处处炫耀的资本。

    但是他根本没弄明白,“这十年来的纪录是流一些愚人的血升一些聪明人的官”,世易时移,事过境迁,战争如一个发酵过度的馒头,已经变了味道。他在这变酸的馒头跟前失去了味觉,时光依然停留在十年前的蔡锷时代。对开往前线,他充满了期待,甚至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命令”“夜袭”“动了手”,眼前“气还不断,糜烂处就发了臭”的尸体,也挡不住他对战争的臆想。

    战争让他重温三十三连的荣耀,体现他作为一名士兵的价值,至于战争的性质,会明是不去思考的,他单纯得如一根直线,不能意识到自身的悲剧性,也就自然没有悲剧的展演。如果没有那个细节的存在,会明则不会明白,更为幸福的事,不是攻城略地,不是“把你的军旗插到堡上去”,而是隐匿于战争背后的俗世生活。

    作者以启蒙性的创作意识,给自己的会明以生命的点化,通过一只鸡的介入,让会明间接地去发现、思考、探究。他得到一个人赠送的一只母鸡,鸡生卵,卵孵鸡,生命由孤单变得热闹,生活的力量在战争的空隙依然毫不顾忌地生长。一只鸡的家族,生命会自然的传递,而战争则是对生命的终止。军人的最高荣耀不是踏着糜烂的尸首让军旗飘扬,而是分享和平生活的温馨。那个鸡家族带来的荣耀和骄傲,使会明由热切盼望战争,渐渐地倾向于“非战主义”了。

    战争本就是人类异化的产物,是欲望的怪胎,和平才是常态。作者以其精心的构思,把由异化转入常态的媒介设置为一只鸡家族的繁衍,而不是战争机器发动者的一纸停战协议,含义深刻。因为人类最普通的世俗生活是自然浸润于血液中的,生活的原点本就是最平常不过的鸡豚狗彘之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军人是战争的副产品,他的最高荣耀便是回归原点,与百姓一起共享太平。

小说以会明的微笑结尾,标志着从荒谬走向合理的开端,“那微笑的意义,是没有一个人明白的”,但会明明白。沈从文满怀忧患意识,为自己的主人公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最高的荣耀是俗世本真生活的回归。

                                          

【附原作】                                 

                               会 明

沈从文

会明是三十三连一个火夫。提起三十三连,很容易使人记起国民军讨袁时在黔湘边界一带的血战。事情已十年了。如今的三十三连,全连中只剩会明一人同一面旗帜,十年前参加过革命战争,光荣的三十三连俨然只是为他一人而有了。旗在会明身上谨谨慎慎地缠裹着,他忘不了蔡锷都督说过“把你的军旗插到堡上去”那一句话。

这十年来的纪录是流一些愚人的血升一些聪明人的官。这一次,三十三连被调到黄州前线,会明老早就编好了三双草鞋、绳子、铁饭碗、成束的草烟,都预备得完完全全。他算定这热闹快来了。在开向前线的路上,他肩上的重量不下一百二十斤,但是他还唱歌,一歇息,就大喉咙说话。

驻到前线三天,一切却无动静。白天累了,草堆里一倒就睡死,可是忽然在半夜醒来,他就想,或者这时候前哨已有命令到了?或者有夜袭的事发生了?或者有些地方已动了手?他打了一个冷战,爬起身来,悄悄地走出去望了一望帐篷外的天气,走近哨兵旁边,问:“大爷,怎么样,没有事情么?”“没有。”“我好像听见枪声。”“说鬼话。”他身上也有点发冷,就又钻进帐篷去了。他还记得去年鄂西战役,时间正是六月,人一倒下,气还不断,糜烂处就发了臭;再过一天,全身就有小蛆虫爬行。为了那太难看、太不和鼻子相宜的六月情形,他愿意动手的命令即刻就下。

然而前线的光景和平了许多。这和平倘若当真成了事实,真是一件使他不太高兴的事情。人人都并不欢喜打仗,但期望从战事中得到一种解决:打赢了,就奏凯;败了,退下。总而言之,一到冲突,真的和平也就很快了。于是,他逢人就问究竟什么时候开火,他那样关心,好像一开火后就可以擢升营长。可是这事谁也不清楚,看样子,非要在此过六月不可了。

去他们驻防处不远有一个小村落,看看情形不甚紧张,就有些乡下人敢拿鸡蛋之类陈列在荒凉的村前大路旁,来同这些副爷冒险做生意的。 会明常常到村子里去。一面是代连上的弟兄采买一点东西,一面是找个把乡下上年纪的农民谈一谈话。他一到村落里,找到谈话的人,就很风光地说及十年前的故事,有时也不免小小吹了一点无害于事的牛皮,譬如本来只见过都督蔡锷两次,他说顺了口,就说是四五次。他随后做的事是把腰间缠的小小三角旗取了下来。“看,这个!”看的人露出吃惊的神气,他得意了。“看,这是他送我们的,他说‘嗨,勇敢点,插到那个地方去!’你明白插到哪个地方去吗?”听的人自然是摇头,他就慢慢地一面含着烟管一面说……

因为这慷慨的讨论,他得到一个人赠送的一只母鸡,带回帐篷,用一个无用处的白木子弹箱安置了它,到第二天一早,木箱中多了一个鸡卵,第三天又是一个,他为一种新的兴味所牵引,把战事的一切全忘却了。他同别人讨论这只鸡时,也像一个母亲与人讨论儿女一样。他夜间做梦,就梦到有二十只小鸡旋绕脚边吱吱地叫。鸡卵到后当真积到了二十枚,就孵小鸡,小鸡从薄薄的蛋壳里出到日光下,一身嫩黄乳白的茸毛,啁啾地叫喊,把会明欢喜到快成疯子。白天有太阳,他就把小鸡雏同母鸡从木箱中倒出来,尽这母子在帐篷附近玩,自己却赤了膊子咬着烟管看鸡玩,或者举起斧头劈柴,把新劈的柴堆成塔形。遇到进村里去,他把这笼鸡也带去,给原来的主人看,像那人是他的亲家。从旧主人口中得到一些动人的称赞后,他就非常荣耀骄傲还极谦虚地说:“这完全是鸡好,它太懂事了,它太乖巧了。”看样子,为了这一群鸡雏发育的方便,会明已渐渐地倾向于“非战主义”了。

后来,和议的局势成熟,照例约好各把军队撤退。队伍撤回原防时,会明的财产多了一个木箱,一个鸡的家庭。无仗可打,把旗插到堡子上便一时无从希望。但他喂鸡,很细心地料理它们,他是很幸福的。六月来了,这一连人没有一个腐烂,会明望着这些人微笑时,那微笑的意义,是没有一个人明白的。

(选自2016年全国高考试卷,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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