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亚洲女性,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1970年出生的韩国作家韩江。
有人说,终于被看见。
也有人质疑,她配吗?
确实她并非最热门的人选,同时又因为她所书写的东西离我们过于“亲近”,而被认为没什么新意。
她究竟写了什么?
今天,不妨先从一部“烂片”开始:
素食主义者
채식주의자
改编自韩江2004年发表的同名小说,2010年上映。
然而毫无反响,豆瓣仅5.6分。
如果不是因为作者获奖,估计没人会注意到这部片。
今天Sir不想要单纯评价电影好坏。
而是想从中看到,为什么一个韩国女作家获得一个高级别认可的奖项,竟会引起大众如此两极反差的波澜?
01
“连她都能得诺贝尔?”
《素食者》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两个普通家庭,两对普通男女。
姐姐嫁给了一名艺术家,妹妹英惠的丈夫是普通上班族。
只是最近,丈夫觉得英惠有些奇怪。
她会半夜三更站在打开的冰箱前,看着里面的东西发呆。
你愣在那干什么?
为什么不回话?
英惠痴痴呆呆,仿佛梦游:
我……做了一个梦
梦?什么梦?
英惠没说,只看着冰箱,继续怔愣出神。
这时镜头给到冰箱内部,里面塞满了肉。
本以为是个普通的小插曲。
但自那晚之后,英惠便不再吃肉。
她先是扔掉了家里所有肉食,包括蛋、奶制品,还有价格昂贵的鳗鱼。
日常三餐也不再烹制任何肉类。
连带着丈夫也吃不上肉。
谁来劝都不好使:
说你吃一口肉吧,英惠说闻到肉味就想吐;
说你按照食谱吃素吧,英惠又沉默不语。
一连多日的素食,让英惠变得瘦弱不堪。
骨节凸出,青筋暴起。
你说吃素就吃素吧。
影响到别人了吗?
但吃素,很快演变成一场家庭风波。
某天,全家人一起聚餐。
小女儿依然吃素,父亲看不惯了。
他先是厉声呵斥英惠,让她不准搞特殊,快点吃肉。
见英惠还拒绝,父亲瞬间暴怒。
他先是狠狠甩了小女儿一巴掌。
接着叫来儿子和小女婿,三个男人一起摁住挣扎的英惠。
一场家庭聚餐,怎么看都像是……
强奸。
三个男人在强行往嘴里喂肉。
联想一下,这不就相当于“入肉”?
终于,她猛地冲向餐桌,拿起刀,划开自己的手腕。
出气?爽快?解脱?
并没有。
这下子英惠更直接成为家里的“异类”,世俗标准下的“病人”。
丈夫无法忍耐,向她提出了离婚申请。
其他家人也用或愤怒或怜悯的目光看向她:除了一个人。
姐夫。
姐夫对英惠的异样感情,是从偶然得知她的私隐开始。
英惠(臀部上的)胎记到二十岁时还没消呢
估计现在还有
自残事件后,他趁虚而入,以完成作品的名义邀请英惠去工作室。
不知为何,一听说自己全身会被画满植物的花朵,英惠同意了。
这还没完,兴致大发的姐夫又找来另一个身上画满彩绘的男人。
他要求他和英惠摆出各类暧昧的姿势,自己用摄影机记录下来。
整个所谓“创作”的过程,英惠一直安静地配合。
于是到了最后,姐夫装也懒得装了。
他干脆利用英惠对花的迷恋,与她发生了关系。
二人的事后清晨,被姐姐的到来打破。
她立刻联系了精神病院。
要把他们都送进去。
电影到此处便结束。
故事,也戛然而止。
02
只是一篇“吃素”的小说吗?
放心,不止你一个人没看懂。
这部5.6分的电影,对于那些没有看过原著的人,完全可以用“一头雾水”来形容。
虽说里面一些桥段会让人觉得:“啊,不愧是韩国电影。”
性、暴力、变态。
让人想起金基德或朴赞郁。
在身体上画画。
情色片《美人图》早就玩过这招。
但等Sir花了两天,把原著啃了好几遍后才明白。
电影虽然拍出了小说的主要情节,也就是原著的三段式结构:
“素食主义者”、“胎记”、“树火”。
其中分别讲述英惠不吃肉,姐夫和英惠的暧昧关系,再到姐姐把英惠送去精神病院的故事,是通过非线性的叙事手法来还原的。
但是呢?
整部电影却太过“轻浮”。
没有自己的世界观,像是李沧东的哲学构想,朴赞郁的暴力美学,奉俊昊的现实讽刺,也谈不上什么运镜技巧和立意发散。
换句话说,只流水账一样,老老实实把三个事件拍出来了而已。
而韩江的书呢?
Sir截取一段,你们就懂她的风格了。
我看到数百个硕大的火红色肉块系在长长的竹竿上。有些还在滴着鲜血。我拨开那数之不尽的肉块,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经鲜血淋漓。
我的眼睛映在地面的血泊中,闪闪地发出凶残的光芒。这的的确确是我的脸,但是那表情和眼神又如此陌生,恍如初见。我一时也无法说明那种感觉,彷佛这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脸并不是我的……就是这种活生生的、奇怪而又恐惧的感觉。
不光有超现实的手法来描写英惠的梦境,还包含了许多细致到充满切身感的细节,比如肉的颜色、周围的环境、英惠的神情和她的所思所想等等。
而放到电影中。
这些细腻的词组要么用一个个特效画面来交代,或是采用精妙的编剧叙事来补充,代价如此之高,显然不是这部低分片能做到的。
只含糊概括了故事情节的电影,自然,无法100%还原小说的内核。
就像那个一开始就埋下的伏笔:
英惠为什么突然不吃肉了?
她不愿意吃下的肉,真的是肉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原著中。
除了讲述英惠的反常外,韩江还用了大量的墨水,从男女两种视角描绘了英惠和丈夫、姐姐和姐夫的夫妻日常。
小说里,丈夫对英惠的描述堪称辛辣:
而姐夫对姐姐也是一样。
他感谢妻子生下儿子,操持家务,但他清楚自己不爱她。
或许有人会觉得电影里,姐夫对英惠的欲望出现得十分突兀。
但原著中,韩江在对男性心理的刻画上格外下功夫。
英惠的丈夫娶她是因为觉得英惠“适合做老婆”,而姐夫对姐姐哪怕曾有浪漫,也被生活的柴米油盐冲淡。
这就导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点。
两个男人虽然都不爱妻子,但他们的欲望来源,倒是彼此的妻子。
当姐夫对英惠虎视眈眈的同时,英惠丈夫的目光也在姐姐身上流连。
他们都迷恋着别人的妻子所拥有,而自己妻子没有的东西。
△ 姐夫夸赞英惠屁股上的胎记
两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但,仅仅是两对吗?
原著中还提到过家暴的父亲,尖叫的母亲,是英惠和姐姐的童年。
由此。
当英惠宣布自己不吃肉后,周围人的反应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丈夫的第一反应是:“你不要连累我。”
姐夫的想法则是狂喜。
觉得英惠不近荤腥,是纯天然的尤物。
而对于英惠的原生家庭来说。
那大家长一般的父亲,和唯唯诺诺的母亲。
对他们而言。
女儿吃不吃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们在乎的,是孩子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合群。
看到这,你大概也明白了。
吃肉,就代表着我们都一样。
而不吃肉,就代表着不服从主流社会。
而英惠呢?
她在梦中,看到了食肉的暴力,以及人人皆为鱼肉的社会。
不吃。
是她的非暴力不合作。
03
两个世界和一场预期违背
看到这里,大概许多人也明白韩江得奖的争议点在哪。
一本描述东亚女性反抗父权家庭的小说,也能得诺贝尔?
是诺贝尔奖也开始“打拳”了吗?
或许。
单单从诺贝尔给韩江的颁奖词来看,我们能抓住两个关键词:
“历史创伤”,以及,“人的脆弱”。
前者很好理解:
是韩江《少年来了》《白》等一系列作品里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思考。
是学者禹灿济口中,韩国文学的根本:
“无论从普遍的角度还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韩国文学都是一种‘升华痛苦’的文学,也就是对痛苦进行思考的文学。”
△ 《少年来了》里所提及的光州运动
但后者呢?
实际上,人的脆弱,才是韩江区别于大部分作家,所全力倾注的特质。
除了《素食者》通过吃素来反抗弱肉强食以外:
《失语者》讲述女性通过不说话来抗争语言暴力;短篇《植物妻子》讲述女人在丈夫的漠视下,被全身的淤青淹没,最终变成一棵植物的故事。
韩江曾在采访中提及:
她写作的初衷,是想“思考人类世界是否可以完全去除暴力”。
因此在她的笔下,可以看到除了战争这类宏大的课题外,大部分其他的笔墨都与家庭、男女甚至个体身上的微小暴力有关。
就像《素食者》。
虽说它在今天的互联网语境下,内容大多会被看作“女权”或“打拳”。
但要知道这本作品诞生的时间是1994年(不像前几年大热的《82年生的金智英》那样,正好赶上男女话题氛围最浓厚的时候)。
而三十年前的亚洲。
在那会儿,压根没有人关心女性话题,更不用提当下最火的“出走”、“反杀”等等一系列影视化议题。
因此韩江的作品虽没有乘上时代东风一炮而红,却反倒能看出她前卫的视角,以及脱胎于现实而不会过时的真实性。
在她的笔下。
那时的女性面对性别困境,除了“自毁”别无他法。
虽然没有像今天这样鲜明地提出来,但敏锐的观察者不可能一无所知。
比如妻职捆绑。
英惠、姐姐、母亲,按照年龄顺序成为家务的主要劳动力。
婚内强奸。
英惠以“你身上有肉味”反抗丈夫,姐夫则一边幻想小姨子,一边强迫妻子。
杀妻。
父亲曾想对母亲动刀,幸好姐姐感知危险,藏起菜刀。
内卷的东亚社会对“随大流”的执念。
素食主义的本质是英惠不愿意接受现状,不想生活在这样的世界。
但朝夕相处的人们无法理解英惠的变化,只觉得她是疯了,病了。
姐姐和他们一样
医生、护士
从来都没试着去理解我,一味地投药扎针……
说到底。
如果的诺贝尔把奖项颁给题材更高深莫测的作品,大家还会有这么多的争议吗?
那么,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位韩国作家从女性视角出发,关于家庭和生活的思考?
是因为觉得离我们太近所以不够高大上吗?
还是,正因为离我们太近了?
要知道:
近两年女性视角和女性文学的崛起,早已成为互联网时代的土特产。
除了韩江,还有金爱烂、卜惠英、姜希真、崔恩荣等韩国女性作家,也开始在韩国文学界崭露头角。
女人们终于上桌,而韩女文学给人最多的感觉,是“疯狂”。
以趋近零的生育率作为底本,用文字作为化身,在纸上激进地游行。
她们擅长从生活的细微处出发,写出被男性作家不注意的话题,以及长久以来都被当成“正常”的事情。
在她们笔下,文学不是束之高阁的文字,而是实际对另一个生命的发现。
最后。
Sir想再说回英惠,那个吃素的女人。
电影最后其实并没有把英惠的结局拍出来,只是停留在表面隔靴搔痒。
而在原著中。
英惠最后拒绝进食,她无法向上反抗这世界,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下扎根。
她的幻想里,自己是一棵树,一颗张开枝杈(双腿)的树。
用人类世界下流、淫荡,也是自然界天真、无邪的姿态迎接清晨的阳光。
她不想做人。
做人要吃肉,做动物会被吃,她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曾打死过一只白色小狗。
但巧合又巧妙的是。
姐姐的孩子曾经梦到妈妈离去,在他的梦里,女人变成一只巨大的鸟。
一只白色的鸟。
鸟,是在梦中。
而一个醒来的人,发现自己没有翅膀,又不齿于“人吃人”的群体。
就只能扎下根来,成为一棵孤独的,无言的树。
这便是韩江文学世界的底色。
也是韩江留给她们的结局,寂寥、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死亡,没有血腥,没有鲜花拥蹙的反抗和逃离。
只是顺其自然,像所有生命来时一样。
她们不再是被外界的各类要求所耗尽的生命,做别人的妻子、媳妇、女人,甚至不用做人。
英惠也好,姐姐也好。
她们终于解脱。
感受着,原来失去暴力的世界是如此自由,就像一只动物穿行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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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穿Prada的南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