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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 | 张伟:《父亲》(《牡丹》2024年8期散文)
牡丹文学杂志
2024-09-03 20:25:41

父  亲

张伟

我的父亲是一名乡村赤脚医生。一生勤奋好学,医术精湛,救死扶伤,尊老爱幼,品德高尚。1995年因病去世,享年62岁。但他给我们小山村留下了太多佳话,对我家族及我个人的成长影响巨大。

父亲在我叔伯当中排行老大,是我奶奶的掌上明珠,打小偏爱,但家里穷,忍饥挨饿是常事,缺衣少穿是常态。听奶奶讲,在父亲10岁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家,看到灌河边有一棵桑树,上面结的桑葚还不红,父亲和另一个小孩一起上到那棵树上抢摘桑葚吃,不小心从桑树上掉下来,掉在河滩的石头上,头部被磕了一个大坑,血流不止,当时就昏迷不醒。爷爷得知后,将我父亲背回家,当时的医疗条件不是很好,加上山村交通不便,家境困难看病更难,爷爷凭一个土单验方来治疗,用很多土元捣成糊敷在受伤处,没想到还很有效。数天后,父亲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说父亲的命是捡回来的一点不为过。再后来就得了后遗症——羊癫疯,犯的时候,两眼上瞪,口吐白沫,全身不停痉挛,不时发出哼哼的声音,甚是吓人。发现了要及时掐人中,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抱住他生怕再摔倒,半个小时左右,才能苏醒过来。然后是一周时间,无精打采,萎靡不振,慢慢恢复正常。往往一生气,或是饿困交加,或是情绪不好时病就犯了。我目睹过父亲犯病的经过,并参与过抢救,甚是害怕。于是自己暗下决心不再让父亲生气,不再让父亲受饿受冻,后来也有了治疗癫痫的药,买了让父亲随身携带上,此后再也没见他犯过。

正是因为父亲小时候受过伤,爷爷奶奶知道他将来干不了繁重的农活,怕他犯病,就决定高小一毕业就送我父亲到双槐树联诊所跟着二爷学医去。当时,二爷已是一位外乡名医。父亲当时也只有十二三岁。二爷的要求严,本来父亲因脑部受伤影响了记忆力,可父亲下功夫大,无数遍地读背,把《药性赋》记得滚瓜烂熟,上千种中药及其药性,记得非常熟,并且抓药很准,甚至都不用戥子称。父亲还抽空上山采草药,还学会了多种中药炮制方法,积累了很多土单验方,让患者药到病除。父亲深知自己今后要靠行医治病,作为自己的饭碗,学医就更加刻苦用心,做事也特别勤快,二爷时常表扬我父亲,他后来把二爷借来的或是抄写的医药书籍,如《伤寒论》《千金方》《本草纲目》《医宗金鉴》《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幼科铁镜》《万病回春》《神农本草经》《针灸大成》《汤头决》等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记了一遍又一遍。父亲在我六七岁的时候,鼓励我学医,告诉我许多的医药书籍,还告诉我小儿推拿术、接骨奇术、接骨丹秘方等,还有不少繁体手抄本,也曾从他的木箱子里拿出一沓手抄本给我看。由于繁体字很难懂,中医学也很难,我最终没有坚持下来。但父亲勤学加实践,对儿科、骨科、针灸、伤寒等病都有独到的理解和研究,针灸也很拿手,很多时候在自己身上找穴位练习扎针,直到学会为止。

父亲实诚善良,为人厚道。我们十里八村的大人小孩,都认识我的父亲张玉敬。特别是外出给人看病时,从不收费,若是正赶上吃饭时间的话,家常饭吃一碗就可以了。他三十多年的从医经历中,认真研究人体机理和中药调理方法,弄清各器官的相生相克、气血平衡、阴阳平衡关系,开药配药、用药剂量、煎熬方法、药引子等,脱口而出,药到病除。在马耳岩大队卫生室工作期间,全大队每家每户几口人,住在哪,谁得过啥病,他都倒背如流。只要谁家人有病,或来人叫,或捎个口信,他扛起药箱就去,不管是晴天下雨,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他顶风冒雨,风雨无阻。在本大队看病,每年按公分计算,但去外队外乡看病他也是有求必应。附近汤河、朱阳关、五里川、瓦窑沟、双槐树等公社,他都跑了个遍。

父亲特别喜欢孩子,对我们特别好,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很少打骂我们,对别人家的孩子比对我们还要好。特别对病人更是体贴入微。记得邻居王家,有个半岁大的小孩,生了病,哭得厉害,怎么哄也停不下来,来找父亲看病。坐到院子边的大石板上,父亲开始瞧病。父亲一边笑一边哄, 掰看孩子的眼看眼白,捏捏孩子的小脸测温,示意孩子张嘴看舌苔,又撸起孩子的上衣,摸摸肚子热不热,敲敲肚子胀不胀,孩子就不再哭了。然后让孩子妈妈等一会儿,他去院边菜园拽了三根带须的大葱,洗净切片配生姜,在门后又拽了三颗荆芥穗和防风,添水熬制十多分钟,倒到碗里,用拇指蘸一下便推拿了起来。推着推着,小孩子就睡着了,当天孩子就好了,孩子的妈妈脸上满是感激和谢意。

父亲对我的学习很支持。小时候,家境贫寒,学习用具如笔记本、橡皮和铅笔等,都是靠副业挣来的,有时候放学了,去山坡上逮蝎子卖,二分钱一个;有时候,去桦栎树林子里冒雨拾橡壳,五分钱一斤;有时候,给妈妈要一个鸡蛋,换一根铅笔、一块橡皮用。知道父亲没有钱。有一次我考了双百分,告诉父亲,他高兴得不知所措,说要奖励我,问我要什么,我说不要什么,他一定要给我买点什么作奖励。我想了想,那就给我买支钢笔吧,他毫不犹豫就到供销社,给我选了支灰色钢笔,怕我丢了,还买了一条铁的钥匙链绑在笔帽上,一头拴在我的衣扣上。

我14岁那年,考到了县城高中,奶奶说我有出息了,穿着破烂,怕外人笑话,于是奶奶迈着三寸金莲,赶到街上,偷偷卖了点粮食,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奶奶说这一身劳动布结实,可以穿多年。开学时,是父亲帮我扛着被褥和粮食,挤上一天只有一趟去县城的客车上的,下车后一身尘土,一脸灰尘,一口气背着行李从车站送我到学校,走了足有3里路。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八月天依然很热,父亲在前面走,我紧跟在父亲后面,他不时回头看看我走丢了没有。从大街东头走到西头,街道还算繁华,花花绿绿,小吃也不少,父亲在一个小吃摊前驻足看了看,似乎想吃点什么,犹豫了一下,继续往学校赶,给我报了到,安排了宿舍。临分别时,从内衣布袋里掏了半天,把皱巴巴的一叠钱塞到我手里,交待我节约花钱。我留一半给他回家坐车和吃饭,他说还有,怎么也不接钱。父亲连吃的都舍不得,省下来给我上学,让我很是感动,我下决心要好好学习,长大后报答父亲恩情。

我妈妈常给我讲父亲看病的故事,其中看病认干儿子的故事,时常挂在嘴边。在五里川路沟磨石岭的山窝窝里住着一户付姓人家,两口子十分善良勤劳,家养有牛、猪、鸡和狗,日子过得富有,但就是不会生育。幸运的是其堂兄弟生育子女多,其妻子又怀上一个,两家商量着把生下的娃无论男女,过继给哥哥。后来生下来两个多月,把孩子抱了过来,那叫个激动和感动,精心呵护,想法吃最好的奶粉,给最好的穿戴,还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石头”,寓意孩子要像石头一样结实壮实。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接小石头到家没几天,小石头突然得了奇怪的病,周围的大夫瞧遍了,什么药也喂了,推拿办法也施了,就是不见好转。孩子一天天昏迷、消瘦,可把小石头的两位父母心疼坏了,也着急坏了。后来听说马耳岩有个神医,在余家岭上住,想请来瞧瞧。石头的父亲就边走边打听,终于找到了我的父亲。父亲听到病情后,二话没说,随石头的父亲急忙赶去,一口气走了20多里路,走得汗流浃背,终于到了付家,连把汗都没顾得擦,水都没顾得上喝,就开始了抢救。父亲望闻问切一遍后,确定了治疗方案,坚持住在那里治疗,盯着三天三夜。三天后孩子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开始喂点水喝,慢慢喂点奶粉,再后来喂点嫩鸡蛋糕,孩子来了精神,小手攥着大人手指有点力气了。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听父亲说再晚一两个时辰,这孩子恐怕性命难保。孩子慢慢长大,后来又吃了几个疗程的中药进行调理,彻底恢复了健康。再后来,孩子一不舒服,石头父亲谁也不叫,就专找父亲去治病。为了报恩,石头父母非要将石头认给我父亲做干儿子,父亲也非常感动,就认下了这个干儿子。这个干儿子长大了,工作了,娶媳妇了,后来还成了国家干部,每逢过节或是父亲、母亲生日的时候,他总是前来看望,孝顺得很。

那是1983年的一个冬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从东岭上捎来口信,说有一个孩子得病很严重,要父亲去瞧病。我妈说:“你吃了饭再去,去东岭上要下我们的山,再上他们的山,十几里路,又是雪天,山路滑难走,吃吃饭,暖暖和和再去吧。”父亲等不及,听不得谁家有病人,母亲也劝说不住,背起药箱,拿了他用惯了的白色布伞,起身就走。那天父亲直至深夜才回来,就是这一晚,是一个难忘的日子,父亲半夜起夜,不慎摔倒在冰冷的地上,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立马将他背到附近的部队卫生所抢救,军医检查结果是患了脑溢血,导致昏迷不醒,连续抢救了七天,才把父亲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据说,是父亲没有吃饭,又饿又困,赶路又出了汗,一冷一热,受了风寒,加之平时透支身体才摔倒的。父亲爱他的事业,用生命去爱他的病人,他总是把别人的生命看得比自己重要。他总期望百姓健健康康的,却不顾自己的身体劳累,跋山涉水,往往是这一家的病还没有看完,另一家的已找上门来,很多时候错过吃饭时间,积劳成疾累倒了。

父亲生病的消息一传开,来看望父亲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是感恩于父亲救过他的命,有的敬佩于父亲的为人。母亲知道一家的顶梁柱倒下了,生活更加艰难,既要煎药做饭伺候病号,又要下地干活忙庄稼。记得有一季种麦,邻居和叔叔家都买了化肥种麦,我家想买袋化肥没有钱,我们兄妹多,开销大还不挣钱,就去舅家、邻居家借,最后还是到邻居王家借到了钱,去马耳岩供销社买回来化肥种麦用,母亲柔弱的身体,扛起一袋百十斤重的化肥,每走几十步就得找个石堰歇一会儿,走了五里路,硬是把化肥背到了山上。她盼着我们长大成材,尽量不耽误我们的工作,她靠着一种信念和精神勇敢地扛起家庭重担。三个哥哥在外教书,我在部队工作,都不能经常陪护在父亲身边,是妈妈一边照顾偏瘫父亲,一边做家务供养我们长大的。父亲得病后,情绪不太好,易发火,说话吐词不清,右手拿不起碗筷,右脚走不了路,衣服也穿不上,生活不能自理。父亲患病12年,给父亲买药、输液、看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父亲坚持跟病魔做斗争12年,配合治疗,按时吃药,坚持每天恢复性锻炼,还时常坚持用左手给群众看病推拿。有一年假期,我陪父亲锻炼身体,看到他已经很累了,走路有点打趔趄,他坚持锻炼不停,我赶忙上前去扶他,劝他坐下来休息,他非常恼火。我们很理解父亲的心情,他因为自己半身不遂不能自理,拖累家人,光景过得也不如人家,心情很着急,希望尽快自立自强,尽量不连累家人。

我的父亲已去世近30年了,我仍然记得父亲时常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多为黑色,总是那么干净整齐,显得那么精神干练。他总是背着一个棕色的,上面印着红十字的药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总是忙着去看病。他每次外出,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把我们家青石板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他有个抽烟的毛病,在思考问题、或在给病人开药方时,总是点根纸烟在嘴角挂着不换手,烟雾在空中盘旋飘动,烟灰老长了还不掉下来,很神奇。父亲的故事还有很多……

这就是我的父亲,自己一身的病,却奋不顾身要去给别人看病的赤脚医生。一位朴实、干净、勤奋的农村农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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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张伟,洛阳文学院特约创作员,有作品发表于《牡丹》等刊。

责任编辑 高 瑞

《牡丹》2024年8期散文

END

微信编辑 | 刘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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