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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文人查天放的故事·23
孙建军
2024-11-26 11:5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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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人独语》
延边大学出版社出版
孙建军 著
文人查天放的故事·23
查疯子邻居家那位年事已高身板格外硬朗的老爷子忽地病倒了。
这老爷子有5男4女,福气好。他这一躺下去,便惊动了儿子儿孙几十位人。
这老爷子脾气又有些古怪,刚在医院抢救后,才断了吊瓶,就坚决不在医院住了,硬是要回家躺着,说死也死在家中,不死在医院里。
这一下子弄得这家中就拥挤不堪,人来人往频繁时,坐处也紧张了。
老爷子有个儿子与查疯子混得熟了,就常到他这边来吹吹牛,混些时间。那天,他就给查疯子讲了老爷子的一些事。老爷子是冬至这天住院的。那天一大早,他照例踱出去会茶友,不到半盏时辰,却忽地腹泻不止,亏得自己挨到家中,穿了十几通稀后即颜面如蜡裹,渐渐地要上不来气了。毕竟八十几的人了,于是儿孙们七忙八乱,医生护士七手八脚…翌日,老爷子挂着熬夜的吊瓶,人还是没形没状的,说话却又足了平日的中气,呼老伴,喝老大,斥老四,骂老六…那些年把你们9个拉扯大容易么?五八年,大跃进,开车跑山区,连夜跑,一块飞石下来,把我打来蜷起,硬是忍痛擦到岩边边把车子刹住了,要不是能活到今天?你们吃啥子?唉哟,周身没得力气哟!又狠狠地不知骂自己还是骂老伴,反正怪那天的粉蒸排骨蒸得太香,多吃了两口……
这地方冬至前后,仿佛是天定的收获老人的季节,街沿边随时可见灵棚。老爷子好歹又出了院了,都松了口气,想是可以落心落肚地过年了。谁知年三十他又屙得倒了床,又喊周身没力气哟,可中气还是那般地足,并加上了坚决不住院的新句型。为这口中气,身边就离不得人,眯着便罢,一睁眼就要说话,就必须有人听。他从不参加如今老人们时兴的活动,这二年倒是喜欢去茶馆,大约是发现茶桌上的听客比较虔诚。这回病中的唠叨,还是念念不忘一块飞石下来,弄得大家看不成电视上的春节联欢会。幸好今年的节目怪死难看。
这便惊动了邻居的王婆婆,她老人家退休后在河边公园练了二年多街道气功站(并且属于香功一流派),练得红头花色的。最近常常助人为乐,发送外气,治病救人。据四邻受益者传言,每每都有感觉。
王婆婆上得楼下,啰啰嗦嗦了个把钟头,图文并茂地把她的气功从原理至功德一一道尽后,这才在何老爷子床头坐下,相距二公尺远近。凝神调气,慧眼半睁半闭,抬双臂,两掌平推出来,少顷问:有没有感觉?何老爷子呻吟了一下,有哦,哎哟,还是,周身没气力哟。要屙,要屙!
于是前功尽弃,只有大家出去,等老伴服侍好他后,又如法炮制。王婆婆再发功力:这下子该有感觉了吧?有啊,像是比刚才松活了点儿样。
王婆婆却说:我说的是气功的感觉,像酸呀,麻呀,胀呀,或者有啥子香气的感觉,这些?这有,这回有。老爷子抽了两下鼻子,好像是在炒回锅肉哟!结果哄堂大笑,因为当时的确在炒回锅肉。
查疯子听了当然哑然失笑,心里就想,我们那群作家们也迂腐得可以,常常焦头烂额地关在家中编故事,还不如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事有趣呢。就对那儿子说:
“那你们就可以放宽心啦,看来老爷子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不管多大的病,只要能够想吃东西,饮食的香气对他有诱惑力,肯定是去不了的。
“不过,这里头倒有个悬案了,究竟是香功的神力激发他起死回生,立马连回锅肉的香气都知觉了,还是回锅肉的香气又让他找到了饥饿的感觉呢?
“要是让那些卖弄气功神力的人来评判,他们肯定是坚持前者的。如我等唯物论者,怕是只能信其后者。
“世间有好多的事情,都是可以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的,就在于它一且生成就与多种的可能和多种的机遇扭结在一起的。这让人怎么办呢?信其一方面,肯定是偏执的;全都相信吧,又混淆了是非。于是,人间的事情才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辩一辈子也讲不明白。于是聪明的哲人就来想一个办法,叫做顺其自然。这简单的办法倒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其实他不过就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那儿子听了说:“本来有那么多是是非非还没有办法,让你们文人再这么复复杂杂地一说,不是更没有办法了吗?” “说得还真对。文人大约就是这世上爱说是非的人吧,说之不足,又写在纸上去传阅。其实文人的很多话,大约也属于气功一类吧。”
查疯子这人不善于娱乐,不过他也是会打麻将的。用他的话讲,既然已经“全国山河一片麻了”,他也可以逢年过节偶尔为之,以为是对一种时尚文化的参与。
查疯子打起麻将来手眼很笨,因为他的双手和双眼在牌桌上没有他的嘴快,结局就可想而知,他自己是为之一次输一次,幸好有个“偶尔”的自律。
那天又是一次“偶尔”的时候,他就说,这“麻将文化”时兴十几年以来,牌的张数越打越少,打牌的人却越来越多,正是麻将无阶层的表现。
没想到那几位正赌得聚精会神,哪里理会他这点幽默。他便把话题引得深入了,说他最近发现了麻将的另一种层次,就讲了一个故事,将那三位把麻将打得太认真的家伙们逗得笑了个满堂彩。他对他们讲,他认识一个外号叫“四条”的小子,那小子麻将打得极好。因他惯于在麻将中做四条和牌,加之瘦小精干的身材,久而久之,人皆称之为“四条”,倒把真实姓名忘却了。
这遗忘似乎包括了他自己,如果冷不丁地直呼其名,他会立马显出瞬刻的惊惶,从眼神中可以揣度出他脑屏上闪跳的词组:讨债,传讯,拘留…… 说话间到了年关。这个冬天真他妈的冷,四条骑着车子在街上瞎荡,尽管戴着皮手套,手指尖还是被冻得生疼。难怪手气不顺,四条悻悻地想。前几天他领完了单位的最后一轮奖金,就给上峰打了个报告,辞职“下海”了,就再没敢去上班。反正批准了也就不上班了,你不去了他也就非批不可,这年头“死钱”有啥挣头!四条是在这条坚决的判断后下的决心。可是出师不利,几个通宵下来,最后一轮奖金全都揣到他那几个哥儿们兜里去了。那些哥儿们也真滑,知他输了,人也难找了,偶尔碰上一二位,不是说白天要上班,就是说年头到了晚上也要加班。
街边闪过去四五家立满花圈、挂满祭幛的灵棚。真晦气,四条想,这些老人为何总是选择过年来死,好像专门和活人过不去。
想着想着,四条一声他妈的自语出来,左右的自行车都为此惊回了一下首。他妈的死人也未必不是好事!他摸了一把上衣口袋,还有两张“大团结”,一下子来了精神,脚掌一发力,直奔就近的一个花圈店。少顷,四条已双手捧着花圈恭敬地出现在他选中的一家灵棚前。花圈是最廉价的那种,上联书:“王婆千古”,下联写:“晚辈×××等敬挽”,刚才四条让写字师傅将这几个通宵吃他“点炮”最多的哥儿们的尊号写了上去,作为报复。
看得出来,这千古了的王婆婆家满有气势,儿孙满堂,其间定有在社会上有名有堂者,不然咋有这么多花圈、祭幛,落着这么多“公司”的牌号;不然咋有这么多的高朋满座,屋里屋外,足足设了六铺麻将,哀乐长声吆吆,骨牌稀哩哗啦。
早有管事的迎着四条,从她开冲锋枪一样的话语中,四条揣度出她并非王婆婆的亲属,而是专一聘任的丧事总理。而她对四条也仿佛熟悉,哎哟,谢了谢了,你是二哥他们……
四条顺嘴就接过来,啊,分公司的“丘儿”(此地方“兵字”的拆字俗语),代表几位师兄……于是就去遗像前认认真真地鞠了三躬。
管事的女人就递过来“555”,四条乘着洋烟幕,称道了他所“了解”的王婆婆的生前的光辉事迹,并说受哥儿们所托,今夜是一定要守灵的。
来嘛,来嘛,这边来坐。一侧就有人在给他招手,他看出来了,那张桌子三缺一。那我就不客气了。于是坐下,也不需更多的寒暄,四方都是急不可耐的样子,况且这种场合的语言都是以符号早刻就的。
拿好了牌,他想,我他妈的真是活人死赌,仅有的20元钱置了花圈,这第一盘输了咋办?他一边尽量集中精力看堂子,又不得不调动神经,摸索可以暂时欠帐或中途逃跑之计,浑身就灼热起来,一点也没有了刚才的寒意。但他更多的还是自信,他相信不会发生这些……
和了,王婆婆保佑!四条哗地推倒面前的13张,凑一色,单吃对门子打下的四条。对门眼皮也未抬,弹过来两张“老人头”,就稀哩哗啦地洗牌了。四条此时心中一急,又是一惊—打得真他妈的大!
“守灵”直至第二日天明,就又有另一管事的来叫大家歇歇手,吃些早点。四条默计了一下怀中,约有2000元上下,于是暗喜一阵,就顺势托词说公司今天有笔重要生意洽谈,他需早些赶回去打点,早点就不吃了。大家精疲力尽,又被早已需要的早点勾走了思路,倒也无人与他计较输赢,况且四条还说晚上是一定争取赶来为千古的王婆婆守灵的。
四条就一桌桌地,一一握手道别,对着那些需要的或根本不需要的,慵倦而且饥饿的脸孔,一式样轻轻地说:你们要节哀啊!
查疯子讲了这个故事后,众人当时笑了个满堂彩,事后却又说,查疯子的话万万不可信,因为他的话都是编的。
查疯子也没有注意讲话的对象,那天与他“偶尔”为之的几位,不是文学圈中人,而是几位行政工作人员。说这些人没有文化显然是不对的,因为他们个个手中都握有据说是相当于大专以上的学历文凭,但是他们的语言思维方式与搞文学的人是不一样的。
你把故事编在纸上,印成书,他们会将它看成神圣的、真实的成就;但是如果你面对他们用文学的语言说话,比如来点隐喻,夸张,反讽什么的,他们就会觉得你不对头,神经兮兮地乱说,还尽编瞎话。
所以很久没有发表文章的文人查天放,在他们的眼中,的的确确是个疯子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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