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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 岸
中国作家网
2025-06-12 08:49:46

烟雾轻拢,安溪的乡村蒙上一层薄薄轻纱。一颗、两颗、三四颗雨滴落在缓缓的溪流中,荡开一个又一个圈。这些水中的呼啦圈触碰到溪流中几个钢化玻璃小红人,引得玻璃小红人动作夸张地“手舞足蹈”。有的将双手紧紧护在胸前,向前迈开一脚,身体前倾,肩膀微耸,像是要躲避同伴泼来的水,又像是要去追赶不远处的八爪鱼;有的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撑着腿,斜身侧卧,憨憨地对着同伴笑;有的干脆来一个后仰下腰,肚脐成了向天盛雨的容器……

一行人站在跳钉桥上,艺术家陈文令正在岸边向我们挥手。十几年前,第一次与这位“小红人之父”见面时,他红上衣绿裤子加长头发的造型,让我印象深刻。而眼前几乎剃光头的他,黑灰色的布衫加黑色的布裤,还有一边高一边低的裤脚,俨然一个刚从田间劳作归来的农民。

正惊讶于这差异时,几个村民扛来一大块石头往边上放。陈文令一边交代放置的具体细节,一边又嘱咐他们:“小心!小心!小心!”

“农民兄弟们很可爱,他们可不管你什么艺术家不艺术家,他们只知道你是陈文令……”陈文令脸上那些被太阳晒黑的褶子,也跃动着欢乐。他讲起金谷溪岸艺术公园建设过程中的一个个小插曲,讲起农民兄弟教会他的许多东西。那种纯真与质朴,活脱脱就是一个乡村的孩童——或许他的心中永远住着一个小红人。

沿着溪岸走,不断有村民向我们打招呼。他们有的带着小孙子在拨弄石鱼嘴里流出的水,有的在石桌旁泡茶、下棋,有的站在荔枝树下抽烟聊天。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紧贴着溪岸,呈现出弧度非常优美的“S”形状。

又是接连好几个小红人,小红人们像刚从溪中跑到了岸上似的。有的仰头向天空,双手托捧银质的大水滴;有的坐在高高的不锈钢山上,深嗅梅香;有的举着望远镜,望向远方;有的手抱一条大鱼,有的头顶一个歪尾桃,有的从石头后面探出脑袋……除了这边一个那边一个的小红人,从溪中到溪岸,还有各式各样的不锈钢雕塑:可以自由通行的门、可以随处坐下的椅、可以平躺斜靠的床,还有各种石头做成的鱼以及石头上长出的永不凋谢的玫瑰花……司空见惯的溪岸,在陈文令的手中,成了大地艺术公园。

“当年那么拼命地想出去,都已经在北京扎根了,怎么还会想回金谷来?”有人发问。

“当年出去就是为了现在更好地回来啊!”陈文令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句带着哲学意味的回答显然出乎大家的意料,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他呵呵一笑,又补了一句,“如果没有当年的‘走出去’,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个金谷溪岸艺术公园!”

一段故事即将铺展开来。天地间,只有风,只有雨,只有小红人,只有静静的村庄、静静的溪岸,以及对岸正在作业的挖掘机。在现代汉语中,“溪”字从水旁,意思再简单不过。倘若时光倒回一千多年前,它的异体字“谿”从的却是“谷”旁,这让溪流有了更为形象和生动的表达。它必定从山谷中流出,涓涓细流带着大自然的清新气息。一条被唤作“溪”的流水,是具备一定山野气质的,它坚韧、顽强,它迸发、奋进。当这个字与以“山”为旁的“岸”并肩在一起,溪流便像是得到了托捧与呵护,有了坚强的依靠。从此,溪中日夜奔流的水,让山里人的梦想与热血有了前进的方向;溪边永远静立的岸与山,可以守护两岸的四季烟火,也可以随时承载山里人精神与肉体的离乡与返乡。

千百年来,溪水不停出发,一直往下游奔跑。溪岸边的人也在奔跑,他们跑去安溪县城,跑去泉州、厦门,跑去一座又一座的城市。三十多年前,陈文令也正是顺着这条溪岸往下游奔跑,去往厦门读书。

21世纪初,他的《红色记忆》个展在厦门珍珠湾海滩举办,一群在海边嬉闹的小红人火遍全国。他决定北上。很快,他便在北京站稳了脚跟,作品也频繁亮相于澳大利亚、丹麦、日本、英国等地的国际性展览。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永居北京时,2021年,他返乡了,带着他的伙伴,带着与他相关的作品返乡了。随着他的代表性雕塑作品《仰望星空》《行走的人》一件件落地,他以自己的村庄命名的金谷溪岸艺术公园建设也在快速推进。

错落有致的石跳钉成了溪流中的“钢琴键”,鹅卵石堆砌出了溪岸墙,溪岸墙上游弋着成群的鱼,石头乌龟驮起了几百年的老榕树,猪圈、鸭棚改造成了茶室,公厕里长出了一个小型艺术馆,废弃的井口、破缸碎瓦以及各种就地取材的大石块、小石子、长石条,全都成了可观赏的景观。百年荔枝林的掩映下,大地艺术沿着溪岸野蛮生成、随处可见。

2023年,作为中国首个公益性乡村艺术公园,金谷溪岸艺术公园获得“陈设中国·晶麒麟奖”。而后,艺术公园继续生长,从岸的这边长到了岸的那边,长出了一个金谷溪岸文艺村。甚至,在隔着几十公里的另一个村庄,又生长出一条“青阳溪岸”。从省内到省外,从国内到国外,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游客慕名而来……不久前,陈文令还被文化和旅游部评为2024年度乡村文化和旅游带头人。

与其说陈文令构筑的是金谷溪岸艺术公园,是金谷溪岸文艺村,莫若说他是在艺术化地呈现和表达当代乡村的溪岸生活。在这个公园里,溪岸边的村民正在生长,他们是淳朴、善良的;溪岸边的乡村新生活也正在生长,它是温暖、文明的。或许,多年以后,也会有人像一千多年前的董源描绘《溪岸图》一样,描绘陈文令的溪岸图。每个在乡村生活过的人心中都有这样的溪岸,无论是一次次远离,抑或是一次次回归,溪岸终将不改它的底色。一个小红人回来了,会带动无数个小红人回来。溪流,注定还在奔跑;而溪岸,注定以它特有的方式追赶浪潮。

一个老农赶着几只黑山羊从“仰望星空”的小红人身边经过,小羊“咩咩”地叫了几声。陈文令指着小羊身边的一只老羊笑道:“看看这只,已经很老了,它的主人说要把它宰了,我跟他说不要杀,卖给我。你们看,这只老羊的胡子,是不是特别有艺术家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吻合这溪岸的气质?它随便站在公园的哪个地方,都很和谐,都是风景!”目送着老农的背影,他缓了缓,又感慨道,“如今在村里当农民也挺好,很快乐不是?”

老农回过头笑了一下,他背后若隐若现的远山也跟着亮堂了起来。像是为了呼应远山绵延起伏的轮廓,溪岸的线条总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柔和。羊群沿着溪岸走,一点点加深了色彩的溪岸在烟雨中蜿蜒曲折。在它们的对岸,一群参加研学活动的中学生正走着。他们撑着伞,五颜六色的溪岸似乎奔跑了起来。

奔跑的溪岸,旺盛的溪岸。它装下乡村人的记忆与梦想,也装下城里人的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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