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绽,山间似被一层薄纱般的雾气轻柔笼罩。我静静伫立在一棵樱花树下,抬眼望去,这树似也赶着迟来的花期,绽放着粉白的花朵,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这时,有人走近,嘴里嘟囔着:“这树真碍事,花还纷纷扬扬地落,惹人心烦。”而另一个人,却静静地立在树下,目光凝视着飘落的花瓣,眼角竟悄然滑落感动的泪花。同一棵树,同一片景致,却在不同人的心中,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记。人心恰似一面镜子,映照出的,何尝不是自己内心涂抹的色彩?
由此,我的思绪飘向了旧巷深处那位卖面线的老伯。他整日守在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前,脸上却仿佛结了一层寒霜。他总是喃喃自语:“食客太挑剔,汤咸了淡了,总有人不满意;邻家又吵闹,搅得我心烦意乱。”他就像背着一副无形的枷锁,每一句抱怨,都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他那日益狭隘的心胸。他的心中,似乎藏着一本无形的账册,他人的点滴“过错”,都如鲜红的赤字,被他一笔一划用力地记下。日积月累,那账册竟沉重得压弯了他的脊梁,让他在这琐碎的生活中,渐渐失去了那份从容与豁达。
然而,在巷子的拐角处,却有一位修鞋匠。他的面前,摆满了各色破旧的鞋子,手中的针线如灵动的精灵,穿梭不停。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有一次,有人拿着鞋跟磨损的皮鞋来修,还忍不住抱怨路况太差。鞋匠抬起头,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月牙,和缓地说:“路不平,鞋自然受苦。可咱们的手艺,补的不仅是鞋底,更是帮人继续走路的心气儿呢。”他仿佛被神明点化,懂得鞋的委屈,也明白行路人的不易。原来,那针线缝合的裂隙之处,修补的何止是鞋?那更是一种温柔的人间智慧,一种宽解他人之难,亦是抚平自己心上褶皱的豁达。
老伯的锅灶,终日弥漫着不散的怨气。他执拗地往锅中不断投入苛责的“柴薪”,火焰熊熊燃烧,可煎熬的又岂止是锅中的食物?人心,就像一口锅,若不断添入刻薄的薪火,最终沸腾熬干的,只能是自身心田的润泽。心理学中的“防御性归因”,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我们总是习惯将他人的过失归咎于不可宽宥的本性,却为自己开脱于无奈的情境。人心中那本偏私的账册,用红笔记他人之过,用黄笔记自身之失,墨迹深浅之间,心路已然崎岖,世界也随之变得逼仄。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老伯在端面时,不小心失手烫伤了一位熟客。他顿时惊惶失措,心中已做好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谁知,那客人忍着痛,摆手说道:“不妨事,谁还没个闪失呢?您这汤头的滋味,我明日还惦记着!”这意外的宽容,如同一股清泉,浇在了老伯那锅沸腾的怨气上,瞬间,怨气冷却、凝滞。老伯怔在那里,面颊泛起一抹红晕,仿佛被人无意间掀开了紧裹心魂的厚茧,露出了内心深处那久违的柔软。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在佛寺中遇到的一位老僧。山间风起,云雾飘荡,老僧微微一笑,说道:“你道是山在动,还是云在遮?其实山不动是你的脚在动,云不遮是你的眼在遮啊。”这话如钟声清越,撞入我的心底。古希腊先哲也曾有这样的慧见:“困扰人的并非事物本身,而是人对它们的判断。”这话如同一把利剑,洞穿了世间的表象。我们执着于怨憎,常常不过是对世界某一角隅的误读。若脚肯挪动,眼肯澄澈,山自有其安稳,云自有其去留。心中若能移开执念的顽石,眼前天地自然宽朗如洗,宛如一幅开阔的山水画卷。
再次遇见老伯时,他眉宇间的那层霜雪竟消融了许多。锅中的汤气依旧蒸腾,他默默地往一位老者的碗里多添了几片青菜。虽未言语,但那细微的动作,却如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旧日的寒冰。人心之变,未必是山崩地裂般的挪移,常常于无声处,如细雨润物般悄悄进行。
抬头再望,山间的晨雾渐渐散去,显露出山的本真轮廓,沉稳而宽厚。雾,终究只是雾,并非山的本质;山,仍是山,云雾散去后,更见其巍峨包容。人心中的怨尤,亦如那蔽目的雾气,当宽容的清风吹来,遮蔽散尽,我们才得以看清——他人如山水,各有其本来姿态,亦各有其存在的深意。
当鞋匠说出“补的是鞋,修的是人心”时,一语点透了人间因果。包容他人之失,何尝不是释放了自己心中囚禁的苛责之兽?人心如器,长久盛满怨毒,便再容不下半点清欢。宽恕他人,实则是还自己的心魂一份无债的轻盈,如同卸下无形的重担,灵魂才得以在生命的旅途上重新呼吸,感受世间的美好与温暖。
那位曾被老伯烫伤的顾客,他的包容,不仅仅施予了老伯,更深层次上,是释放了自己。他免于陷入愤怒的泥沼,得以护住内心的安宁与余裕。于是,宽恕,终成自渡之舟,渡了别人,也渡了自己,让生命的航程,从此驶向开阔的水域,迎接那无尽的阳光与希望。
人于世间行走,宽宥他人之隙,即是拓宽自己之路。以责人之苛严反观己身,以谅己之温厚体恤他人,心田方能开出无垠莲塘。那莲花,并非生于澄澈之水,而是从理解与包容的淤泥深处,顽强地升起了皎洁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芬芳,温暖着这世间的人心。
#顶瑞2025夏季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