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频
晨雾未散时,老宅后的断崖总笼着纱幔。云气在腰间游走如游龙,岩壁被浸得半湿,而那株虬曲的松树,正将根系探入青灰色的岩脉深处,仿佛要把整座山峦的筋骨都攥进掌心。
它生得极野。不过碗口粗细的主干,在离地三尺处突然炸裂成九道苍痕,每道裂痕都倔强地朝着不同方向生长,像被天火劈散的青铜戟,又像被岁月揉皱的旧经幡。
树皮皲裂如鳞甲,苔痕斑驳似铁锈,枝桠间却缀满翡翠松针,风过时抖落细碎的星光,恍若山神遗落的玉簪。
去年深秋,山洪裹着碎石撞向崖壁。我蜷缩在窗后,听见整夜雷鸣般的轰响,仿佛天地都在裂变。晨光初透时奔去,却见它仍稳稳钉在岩间,像一尊青铜鼎。
最西侧的枝桠折断半截,断面渗出琥珀色的松脂,凝固成半透明的泪,又像封存了千年的时光琥珀。断口处裸露的木质,竟泛着玛瑙般的红晕,似在诉说伤痛里的新生。
前日再登崖顶,忽见断枝处萌出两簇新绿。嫩芽顶着露珠,在料峭春寒里舒展成凤羽状,恍若浴火凤凰抖落的翎毛。岩缝里的积雪尚未化尽,而它的根系早已穿透冰层,在石髓深处编织着暗色的网,丈量着大地的血脉。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岩壁的裂隙,竟有温热的气息涌出——原来地心深处,永远涌动着不熄的火。
山风掠过时,整株松树都在吟唱。那不是风过竹林的清越,亦非雨打芭蕉的悱恻,倒像是青铜编钟在云雾里震荡,浑厚里透着金石之音,又像远古的战鼓在岩层间回响。
九枝散作星斗,原是为了承接更多天光;根系盘结如网,正是要丈量大地的深度。每一道裂痕都是勋章,每一片松针都是旌旗。
暮色四合时,晚霞为松针镀上金边。归鸟掠过树冠,惊起几粒松果,叮叮咚咚滚落深渊。
我俯身拾起半枚残壳,见纹路间嵌着细小的砂砾——原来最坚硬的铠甲,竟是由最卑微的尘埃铸就;最苍劲的年轮,原是伤口里开出的花。
崖风卷起我的衣角,恍惚间,我听见松树在说:"且看这岩壁,千疮百孔却岿然不动;且看这松针,寒冬里凋零,春日又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