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到那女人的办公室后,首先看到办公桌后坐着那个极像栗花的女孩。她面前摊着一堆已经考过的试卷。
“你就是陈怀沙。”那女人从后边的床铺上拿来一把刷子,在丑蛋的衣裳上一下一下地掸扫着,“你是全县第三名,你的成绩我看了,不错,一个山里娃,能考这成绩……”
“老师,我真的不是要打他。我吃饼,他骂我,我没还口,可……”丑蛋低着头认错,看也不敢看老师一眼,“不过,我真不应该那样儿……老师,我会改的。”
“怀沙，你坐吧。”那女人搬来一把凳子,放在丑蛋身后,“你坐,我告诉你,我姓周,叫周芸,是你的班主任,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你要到咱们班的。今天的事你不用认错。”
"周老师,我……"丑蛋的喉咙一下被什么东西堵上了。
“余少晖凭着他老爹是副县长,在学校里横行霸道,谁都欺负,你今天这样做,没多大错,就要这样教训教训他。”周老师见他还站着,把他按坐在凳子上,“你父母是干啥的?一定是你们那儿的干部吧?”
周老师从桌上拿过一个小本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把本子摊开来放在膝盖处,在上边写上“陈怀沙”三字。
“我,没有父母。”
周老师和坐在桌后一直低着头写写画画的女孩几乎同时瞪大了眼。
丑蛋看看周老师,又看看那女孩:“我父亲死了,母亲……跑了。”他说到“跑了”时,几乎闭气,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你哥哥、姐姐呢?”周老师合上本子,看着丑蛋。
“没有。”
“那谁供你上学?哪来的钱?”
“我三岁上母亲走了后,我就跟着村里的二牛爷过,后来,他犯了事,蹲了监狱,我,我就自己杀梢子,捡破……烂。"
“真的?”桌后的女孩倏地站起来,眼里泛着薄薄的亮光。
“怀沙,没想到你是这样命苦的孩子。"周老师伸手按住他放在膝盖处的手,“可你又是一个坚强的孩子,老师喜欢你!娟娟,你把包里的油饼拿来,怀沙一定饿坏了。"
“嗯!”那女孩应声走到屋后。
“不用,我不饿,我……"丑蛋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喉头哽得他张不开口。
“怀沙,你要有思想准备,学校可能会……”周老师正说着,有人敲门。
周老师打开门,脸刷地白了:门口站着教导处的师教导员：“周老师,学校决定你班的陈怀沙暂停报到,听候处理!"师教导员说着,递过一张纸。
“为啥?”正在后边包里取油饼的娟娟把包一扔,跑到前边,冲着师教导员叫道:“是余少晖欺负他,他才.…"
“娟娟,你回去!"周老师拨了一下娟娟,可娟娟仍站着不动， “我就不回去,也不调查.…‘’
“娟娟,这是校长的意思,你……认识陈怀沙?”师教导员笑着,扭过头去。
“校长咋?校长欺软怕硬。"娟娟依旧叫着。
“娟娟,你给我回去!”周老师一把将娟娟推回到里边。娟娟气咻咻地站着,胸脯一鼓一鼓的。
“怀沙,我就知道他们会来这一手。不过,你不用怕,老师会帮你的。”师教导员离开后,周老师把门掩上,重新坐到椅子上,把那张纸在手里来回折叠着,自言自语地喃喃,“这事儿,这事儿……”
“周老师,娟娟,你们不用生气,也不用为难。"丑蛋说着站起来,到地上去拿他的包裹,“不中,我就不上了,反正我家的梨树也….…."
“上,谁说不上!”娟娟从包里取出油饼,塞到丑蛋面前,“给，吃了,我陪你去找他姓余的!"
“娟娟,你去?”周老师不安地望着娟娟,“你一个孩子家……"
“妈!你不想见他,我也不想见他!可今天这事儿,非见不行!”娟娟把油饼硬塞到丑蛋手中, “他欺人太甚!”
“怀沙,吃吧!”周老师在丑蛋的肩上抚摸着,“你和娟娟先去也行,如果他不答应,我再……去找他。”
“周老师!”丑蛋乍地想起了妈,他的泪水憋不住夺眶而出。
去的时候,娟娟打来热水让丑蛋洗了,又把梳子、镜子递给他:“收拾一下,不给他们低声下气。”
丑蛋洗了脸,梳了头。娟娟拿过梳子,又在他的额头上刷刷来了两下,歪着脑袋端详了一阵,脸不由飞过一片绯红:“哟，蛮帅的嘛,这真是云不遮月月自遮。”
“死妮子,瞎用词儿,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周老师为丑蛋抻了抻衣服,"去吧!该向他道歉就道个歉,给他个脸!”
"怕是给脸他不要!"娟娟激愤地说。
“娟娟,你咋说话。"周老师瞅了女儿一眼。
走出校园,娟娟带着丑蛋径直来到一处公交站牌下,她告诉丑蛋,到县政府去,坐三路车,五站路就到。
车来了。娟娟和丑蛋跳上车,刚刚坐定,后边有人喊:“丑蛋。”
丑蛋回斗一看,是松根根。
“谁是丑蛋?”娟娟看着丑蛋,丑蛋用手点点自己的鼻子。
“丑蛋!”娟娟咂吧着这两个字,笑了,“怀沙多大气,丑蛋,难听死了。”
丑蛋的脸红红的:“那你就叫怀沙吧!”
“丑蛋,我也喊丑蛋!"娟娟也斜着眼看着丑蛋。
“丑蛋,你见着栗花没?”松根根跑过来,站在他面前,一张圆脸上满是灰尘,小平头乱蓬蓬的像草疙瘩。
“没见。我也想找她,可又不知到哪儿去找。"丑蛋看着松根根的落魄样不解地问,“你不当兵了?”
“不当了,被开除了!”松根根说。
"为啥?"
“还不是为栗花。我跟战斗打架了,后来,他妈到部队去告我，我就被……"松根根摇摇头,“算啦,不说了。我现在着急的是栗花,她一个哑巴,万一……‘’
“哑巴?栗花?"娟娟忽然醒悟似的,“你们找她干啥?"
“怎么,你认识?她在哪儿?"松根根上下打量着娟娟，激动地用手指敲着太阳穴,“啧,小妹妹,我咋看着你恁像栗花哩,莫非你和她……"
娟娟想起她在栗花窗下听到刘乾说过的话,似乎觉得这里有很大隐情,她欲言又止:"我也不认识她,只是随便问问!”
松根根的眼睛顿然黯下去:“她好可怜,没爹没娘的,又……‘’
“她到底怎么回事?"娟娟问。
“是这样,她被一个亲戚骗去给她的傻儿子做媳妇,她不愿意,结婚前逃跑了。”松根根说着,焦急地在地上跺着脚,“多好的女孩子,硬是被逼得……我都快要疯了!”
丑蛋的心里一阵酸楚。
“这样吧,我也帮你找找看,若找到了,就告诉你!"娟娟有些同情松根根了。她还未遇到过这么痴情的男人。
“谢谢你!太谢谢你啦!”松根根几乎要给娟娟磕头了。
县政府站到了,娟娟和丑蛋下车时,松根根又一次叮嘱他俩，有栗花的消息,务必通知他。
他俩刚下车，后边又传来松根根的叫声:“喂,你们俩咋联系?”
“县高中。”娟娟扭回头,看见窗玻璃处顶着一个扁平的鼻子。
想不到的顺利。娟娟早憋了一肚子话,她想一见着那姓余的，就大发一通,没成想,姓余的根本就不给她机会。
“啊,是娟娟呀。"白白胖胖的余副县长一见忙上来拉住娟娟的手,上下端详着,“半年不见,又长高了。干爹可想死娃咧,叫干爹好好看看!”
娟娟厌恶地一扭脸:“我找你有事儿。”
“没事就不来了?”余副县长回头从桌子下边取了一听健力宝饮料，直起身时,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个陌生少年,“这娃是……”
“就是他的事。上午,余少晖骂他,打他,欺负他是山里人,他还了两下,就被你给开除了,你说,还有理没?”娟娟盯着余副县长的脸质问。
余副县长一愣,随即笑了:“看你说的啥话,真是个娃娃。我一个副县长还犯着去开除一个学生?"说着他又弯腰取出一听健力室，送给他俩每人一听,“坐下说,究竟是咋回事,我一头雾水的!"
“是这,余县长,我叫丑……陈怀沙,今早上的事儿,也不全怪少晖……”丑蛋没坐,手里不自在地玩动着健力宝,怯生生地作着检讨。
“你就是陈怀沙?大名鼎鼎嘛,全县统考探花嘛,我喜欢还来不及,咋舍得开除你呀!”余副县长仰头靠在高背椅上,跷起二郎腿,"不管你和少晖谁对谁错,我都会批评少晖的。”
“什么谁对谁错,明明是少晖的错嘛!"娟娟抢白道。
“对,一定是少晖的错。少晖当时的心情我知道,你们不清楚呀,可他不该拿同学撒气。说这些干嘛…”余副县长叹了口气，对着丑蛋端详了半天,“这样吧,不管怎样,我表个态:第一,让少晖给你赔情道歉;第二,责令校长马上让怀沙进班上课;这第三嘛,就看你答应不答应了……”
“余县长,你尽管说。”丑蛋很感动地望着那张大白脸。
“第三,你要常到我这里来,给我汇报你的学习情况,只准进步,不准退步。”余副县长盯着丑蛋的脸顿了顿,问:“咋样?”
“这,我怕耽误你工作。”
"不会。你随时来,我都欢迎。”说完,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句,递到娟娟手上,“你把这张纸交给你们校长。咋样,满意了吧!”
娟娟拿眼扫了一下纸上的字,顺手一折,塞进口袋,而后,把那听健力宝往茶几上一顿: “谢谢!咱走!”
“娟娟。”余副县长追到门口。
出了县政府,丑蛋追上娟娟:“娟娟,你咋对他那样?”
“咋样? 我对他够客气的啦!”娟娟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