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璐,生于新疆乌鲁木齐。中短篇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青年文学》《钟山》《花城》《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出版有小说集《双人床》《美丽嘉年华》,长篇小说《一个男人的尾巴》,散文集《绚丽之下 沉静之上》等。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青年文学独秀奖、《中篇小说选刊》奖等奖项。
摩天轮
锦璐
《十月》2024年第5期
那是三伏天最热的几天。如果不是办公室空调坏了不出冷气,白小琪不会留在食堂吃午餐。
她端着餐盘,顺着过道找座位。额角和鼻翼两侧浮着细汗,两道半月形的汗渍从粉色衬衫的腋下浸出。同事们基本上形成四人一组的固定的饭搭子,脾性相投,有说有笑,把简单的工作午餐弄出聚餐气氛。如果把耳朵伸长一些,还可以听到一些有意思的对话。比如说混合双打般的四位中年同事,正在讨论这波汇率起伏带来的影响。男的说:“日元汇率走低,让你家小贝去日本留学呗。顺便做做代购,没准还能投资一套房产。你也算把红旗插在资本主义心脏上了。”女的说:“我连化妆品都用国货了,还把孩子送到那里受罪?地震火山海啸核辐射?哪也不去。就算躺平也老老实实躺在国内。”再往前是四个年轻女孩,像几尾摇头晃脑的小鱼,商量着十一小长假去敦煌旅游,要拍出美到哭的古风写真。
一直走到底,靠窗一侧空着一张卡座,多看一眼,对面是卫生间。白小琪顾不上那么多,背对众人坐下。冷气从对面柜式空调打过来,白小琪吸一口酸奶,惬意地长呼气,冒烟的心肝肺得到安抚。
冷气却忽然没了。她睁开眼睛,一个圆溜溜的胖子从身边经过。等到胖子移动到她的正面,冷气重新出现。胖子十根烤肠一样的手指,按住水袋一样起伏荡漾的圆肚皮,从桌椅之间用力蹭进去,柔软的脂肪起到滑动作用,使庞大的身体不被卡住。艰难坐下后,两只粗臂搁在桌子上,使这张桌子比四个人占据时反而显得小。巨大的惊讶使白小琪没控制住气息。“噗”的一声,一口酸奶汁击中对方饱满的胸部。
白小琪不知如何是好。胖子的喘息带着轻微的呼噜声,她低头瞄了一眼,脸颊中盛放着安静的表情,样子很温柔,“好准哦。”白小琪从她脸上读出解围的善意,两人目光对上的一刻,一起笑出声。对方的笑令座位抖动,令白小琪的笑声也带上了颤音。就这样,白小琪和素不相识的报刊资料室管理员罗慧共进午餐。
这个酷热的午间,白小琪无处可去,决定去她从未去过的资料室。出了食堂,随罗慧穿过侧面一条通向后方的窄巷。巷子很不起眼,一不留神就会错过。穿过去后,白小琪惊讶得不行,她从来不知道单位里竟然藏着这样一座老建筑,青灰红窗歇山顶,修旧如旧的面貌透露着古朴。屋顶披覆香樟树枝繁叶茂的浓重绿荫。前厅宽敞,装饰着细腻雕花的天花板,一根根裸露的日光灯管下,灰绿色水磨石地面已经陈旧,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白点和一些小裂缝。掉了漆的铁皮杂志架,有了包浆感的木头报夹上,是最新一期的报纸和杂志。几张阅读桌后方,一道老式木框玻璃门隔出书库。借着前厅透进去的光线,能看见数排木头书架满满当当,十几面高高的窄窗拉着深色丝绒窗帘。
罗慧把怀里厚厚一摞从收发室取回来的报刊放在桌子上,受到压迫的肚子重新鼓出来。白小琪往前凑一步,出于礼貌应该帮着一起整理,罗慧伸开胳膊拦住她,“这是我的工作。”
杂志架一共有五层。中低两层需要弯下腰,最下面一层弯下腰还不行,必须蹲下去。罗慧像很多胖子一样,很难蹲下去,“蹲”的动作对他们来说,只能是双手撑在微曲的膝盖上,憨厚地欠起臀部。不过罗慧的动作不算笨拙,可以两脚轮换重心,身体向左或右做一定角度的旋转。她的胖似乎克服了地心引力,身体各部分没有垂坠感,每一处的胖都形成对称饱满的隆起,紧绷出好看流畅的圆线条,好像是漫画家怀着钟爱珍惜的心情下笔勾勒出来的。
白小琪用她善于观察的眼睛发现,电脑桌上有一排向日葵造型的小相框,不过因为没戴眼镜,看不清画面内容。白小琪嗅觉灵敏的鼻子还闻到了一股甜香咸的混合气味。果然,废纸篓里有一堆零食外包装。整理完杂志的罗慧拍拍手,颇有点艺术感地转过身,走到她自己专用的木质圈椅上坐下来。她坐下时身形把椅子填满,与环形扶手严丝合缝。如果换了白小琪,只能填上正中间那一小坨,像点缀在曲奇饼干中间的一小团果酱。罗慧去拉抽屉,里面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她反复抽拉几下,“砰”的一声,随着抽屉开口,一包破了包装的薯片飞出一半。罗慧顾不上理会,把埋在抽屉里的零食一股脑刨出来,堆在桌子上,像超市里站在过道旁的推销员以试吃品招徕顾客,也像冷清家庭里的孩子向来客释放热情。“金提干、黑加仑、海苔、芝麻薄脆,都很好吃的。”她搂着这一大堆东西,脸上洋溢着光彩。
一包海苔转眼就被罗慧干掉了,她舔舔手指,意犹未尽。白小琪舌根下涌出口水,好像有淡淡的盐味。于是,白小琪也跟着吃掉一包海苔。共享零食的行为显然令罗慧感到愉悦,她开心地笑,脸颊上的肉鼓得高高的。
白小琪办公室空调坏的是一个关键零件。零件很难找,等了好几天,后来发现空调已过了使用年限,那就没必要修了,后勤部门要她打个报告申请换新。单位采购总要走一些程序办一些手续,等到新机挂在旧机的位置上,已经是两周之后的事情了。从这天下午开始,白小琪便把工作地点转移到被食堂挡住全貌的报刊资料室。
来自电脑的光源照亮罗慧梯形的肉脸,她把第三根棒棒糖塞进嘴里。这里过于安静,滚滚红尘沸沸尘音被前后左右的高楼屏蔽,只听见香樟树叶在风中哗哗摇曳出一波又一波树浪。她将电脑音量关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球并不能专注地停在某一个点,神情看上去傻乎乎,有些迟钝,符合常人对过胖人士的刻板印象。她忽然从电脑后伸出脑袋,对白小琪说:“现在是上班时间,浑水摸鱼不能太明显。”
白小琪略微吃惊,不由得对自己以貌取人的浅薄产生微微自责。她们各忙各的。到了午餐时间,一起前往食堂,在最后一排坐下来。那里一直是罗慧的固定位置。两个人专心致志吃饭,有默契似的都不怎么说话。罗慧对食物的兴趣大过对人的兴趣。白小琪则不打算强迫自己表现出交谈的热望。
午休时间,窗外摇曳的树影在室内地面上形成斑驳光影,无声地变幻跳跃。她们躺在各自的折叠床上,倒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白小琪说:“你爱看什么剧?”
罗慧答:“不是剧。《航拍中国》,第三季。”
“这么喜欢看旅游纪录片?那你也一定常出门旅游喽?”
“不常去。不方便。”
白小琪心想,也是。别说别人了,就连她自己,在公众场合见到罗慧这类的人,都会不由自主保持一定警惕一定距离。好像他们是危险源头,胖的身体里存在某种涉及公众安全的隐患。
白小琪顿了一下,说:“你最喜欢哪里的风景?”
“只要从高空往下看,都好。世界很大,到天边。”
她们聊了聊这座老建筑。
白小琪问:“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罗慧说:“洋行。塌掉了,只留了这一间。”
“那得有一百年了吧?”
“可能不止。”
“我也真是孤陋寡闻,连单位有这样一个地方都不知道。”
“以前有一位跛脚老主任,经常拄着拐杖来看报纸。去年春节后他不见了。然后就没有别人来这里。”
“你从早守到晚,寂寞倒没什么,就是有没有点怕?这么老的老房子,书库里面又黑乎乎的……”
“下雨的时候,雷鸣电闪,里面隐隐约约有光和人影晃动。”罗慧咯咯轻笑几声,透着一点点故弄玄虚。
“真的?”白小琪表露惊讶。说不上是配合,还是将信将疑。
虽然不指望和罗慧发展成年人之间并不牢固的友情,白小琪还是采买了一大包零食补充罗慧的库存,低卡、低脂、低糖、低盐,好吃不胖。吃东西的时候,她们明显放松一些,白小琪把小时候吃过的各种好吃的东西回忆了个遍。最喜欢的一道菜是拔丝红薯。红薯切成什么样,油烧到多热,白糖怎么熬出金黄的糖色又怎么炼出棕色的糖浆,炸好的红薯倒入糖浆怎么均匀挂浆,这一路下来都有讲究。吃的时候更有讲究。盘子抹点香油免得粘上糖浆难清洁,拔丝太长人都要站到凳子上了但只要往前轻轻一送丝就会断,红薯在装了凉开水的小碗里涮一下可以防烫嘴。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忍不住直咂嘴巴。罗慧把下唇抿在上唇里面,这个表情代表她脑海里产生吃的欲望。她问:“你现在还经常吃到吗?”白小琪欲言又止。
连日积累的热气膨胀得很大。一个刮起大风的下午,树枝大力摇动,树叶纷乱飘落,白小琪侧转头持续看着窗外,感到头晕,仿佛身在一艘大船上,在深海风浪上起伏。“啪啪”落地的大雨点子在下班之前抵达,寥寥几声,哗哗的雨水就跟了过来。天上滚过响雷,接着炸开,一下子把玻璃窗照得电光闪闪。
罗慧打开窗。暗灰色的窗口涌进一大团微凉的湿漉漉的水汽,在明暗光线交接处,雨沫细碎旋转,在空中大肆散开,形成非常美却又快速消失的景象。她从窗边退回来,膨胀的身体推开雨沫,似在身后产生一圈宽大的身体轮廓线以及当中的留白。她围着桌子缓慢地转了一圈,样子有些犹豫。白小琪有所感觉,不过她决定什么也不问。罗慧又走了一圈。这次白小琪发现她的眼睛盯着墙上挂钟。又一个一圈或者两圈后,罗慧站定在窄柜前,用一种讲出秘密的表情和声音,轻声地说:“现在算下班了吧?喝上一点点酒,应该没问题吧?”
白小琪扭头看了看挂钟,眼神落在窗外炸开的金属色闪电,转过脸,学着罗慧的表情和语气说道:“现在算下班了。喝上一点点酒,应该没问题的。”
罗慧笑起来。她拉开窄柜门,拿出一口电热小锅和一瓶红酒,还有肉桂棒、八角、橙子和蜂蜜。她煮红酒的动作很娴熟,用小火将红酒煮至表面微微冒小泡,拿起一根肉桂棒搅动酒。好闻的香气冒出来,忍不住让人嘴角上扬。罗慧分别把白小琪和自己的杯子倒满,“现在回去也只能是堵在路上。哦,要不要给家人说一声?”
白小琪接过杯子,摇摇头。一小口又香又甜又暖的红酒入喉,人既疲倦又舒适。这是一种她极少拥有的感觉。疲倦与舒适,分明对立,却同时出现,这也太奇怪了。红酒滤掉了酸和涩,是甜果汁的滋味。这使她放松了警惕,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陷在可以旋转的座位里,小腿和大腿略成钝角,用腰臀的力量将座位左右摇晃。灰色长裙拖在地面上,嵌着银色细珠链,抖出连续的微微波浪,好像藏着演员的舞台幕布。她五官清淡,一年四季穿着长及脚踝的长裙,有几分民国老照片里的女学生克己复礼的韵致。
上一次喝红酒,是春节长假回到大雪纷飞的老家。在高中女同学移民国外的告别派对上,一伙人穿着蓝白条海魂衫,系着红围巾,戴上纸做的船帽,又跳又喊又拥抱,摇头晃脑接首续尾跳起兔子舞。大部分人喝醉了,脸上一直挂着糊里糊涂的哭和笑,流下真的眼泪。和她半场派对都黏在一起的男生,从上学到现在一直与她有微妙情愫,凑在她耳边,用他自己意识不到的较大音量对她窃窃私语。他们从跳完兔子舞后就手拉手坐在一起,女同学发表就此“山河故人”的告别词后,众人一起唱,“忘记你我做不到/不去天涯海角在我身边就好/要是承诺不可靠/是什么让我们拥抱/忘记你我做不到/不去天涯海角在我身边就好/如果爱是痛苦的泥沼/让我们一起逃……”
她和男生礼貌地坚持到散场。聚会余留下的热情和晕眩,令他们依然十根指头紧紧绞在一起。在他的住处暗的灯光下,他撩开她厚厚的毛呢裙,将手探进去。她没有阻止他,他的手指轻抚过她腿上皮肤,通了电的麻痹感,穿过心门,流向七窍,她睁不开眼,听不到声音,很难用鼻子呼吸。男生滑下去,把头钻进裙子。他没有乱动,搂着她的腿,脸贴在手指方才轻抚过的地方。在略微有些扎人的感觉中,她分辨着,哪一种是他粗硬的头发,哪一种是他唇腮上的胡茬。
男生慢慢从裙底退出,眼尾出现一星半点湿渍,他可能哭了,也可能是她看错了。他弯下腰,把乱了边角的裙摆理好,顺着白小琪的腿轻轻捋下去,一直捋到脚踝那里,像服装设计师精心整理自己用心良苦的作品,也像王子为美人鱼掩饰让人诧异的鱼尾。他们在沙发上重新坐好,他伸出胳膊环抱白小琪肩头,鼻腔里抽吸着细细的气流。
“还疼吗?”
“早就没事了。”
“没有后遗症?”
“走路跑步都没什么的。只是,不能穿裤子,不能喝酒。”
“这是怎么一回事?”
“皮肤敏感。穿裤子有摩擦,喝酒也不行,都会很痒,甚至发炎。刚才的红酒我只沾了沾嘴唇。”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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