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乌蒙草原坡上牧场是我出生的地方。这片草原在我脑海中的最早记忆是搬家，我抱着两根长竹竿远远地跟在姐姐身后，从热闹的下牧场朝没有人烟的上牧场走。两根竹竿此起彼伏地拖在地上，我老是抱不好，只好拖着走。风很大，风会噎人，会炸骨头，会推着我小跑几步。那年，我五岁。

        很长的岁月里，我对养育我的这片草原毫无感恩之情。我痛恨她水冷草萎的样子，也痛恨我父母在获得逃离机会的时候，在可以给儿女选择良好教育环境、生活环境的时候，放弃逃离，放弃选择。而我父母的挣扎与不易，又促使我衍生出无尽的心疼。我在恨与心疼交织的心境中长大。

        在我人生大好的年华里，我迟迟未动笔写文字，写我的母土乌蒙草原，写母土上挣扎的我们。我最初的理解是，从薄凉粗劣的日子深处走出来，最人性的方式是忘记。如果不揭开那些疤，疤便会长成没有疤的样子。事实是，有些浮雕般的记忆，你从此处绕开却在彼处相遇。年岁渐长，我们的双脚又频繁地落在这片草原上，落在长海子，落在上牧场、下牧场，落在羊圈边、鱼塘边、马剌丛屯坡上牧场不复存在了，可他们一一在这片草原上活过一场的他们一一还执拗地站在原野之上。这片土地上密麻的旧事，带着深沉的隐喻似蛾子般飞来。人与事，仿佛煮熟的谷物，一直在发酵。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我就要承受不起某件往事带给我的压抑。我开始盘算，去反刍时光，去找回有分量的故事。

        “终于可以说出些苍茫的琐事了。道路疼痛，我走着，我藏不住多余的痕迹……＂

        我写过很多人一一这片土地上的小苍生。可在开始写作七八年的时间维度里，我唯独不写我的家人。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时常嘱咐我，让我好好写写她，写她的顽强，写她的病痛，写她奋斗不息跌宕起伏的一生。为此，她主动出击，陆续手写一些稿件塞给我。见我迟迟未写她，母亲跟我的姐妹们发牢骚。她说，她没得那个好命，能走个后门让我先写她。母亲去世后，带着一种悲壮之气，我写了《梦云》。把稿件烧在母亲坟前，不知道她读了没有。我不想写的人还有我姐，可她也希望我写她。拖上几年，我写了散文《岁月清辉》。敲开姐姐的家门，我把那期的《民族文学》杂志递给她。我没进去坐坐。姐姐读这篇散文过后是何感想，她是不是跟我一样又重新心痛了一遍，我始终没问。

        为向闪光的苍凉的生命表达敬意，除了写《生死托付》《青山有幸埋忠骨》，除了写父母跟姐姐之外，我还写了《莲花落》《粉花》《名字的江湖》等等。写他们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来在寒风中颤栗却决绝怒放的矮杜鹃花，想起来为适应生存环境，矮杜鹃矮下身子贴地而生的小模样，也总会想起来贵州大山梁子上的刺梨。这高原奇果于石旮旯求生，苦涩酸甜兼备的汁液，苦楚的样貌，像极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以及他们多剌的命运。这群在任何艰辛条件下都不放弃为希望拼尽血命的人，在任何艰辛条件下都不失尊严的人，我如果不写他们，不写他们向死而生的精神意志，我便不配做这厚重土地的女儿。

        我以十年的时光，耕耘一块名叫《岁月清辉》的土地，以此向可歌可泣的生命致敬，向这壮阔的山河致敬。

        我希望有一种力量，凛洌却不失温暖的力量。

【作者简介】

        卓美，彝族，贵州盘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17期少数民族班学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天津文学》《野草》《山花》《骏马》《星火》《广西文学》《文艺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曾获贵州省第四届“金贵”民族文学奖二等奖；贵州省“贵州是平的”交通征文一等奖；2021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活动特等奖；山东省第二届“生态修复杯”征文活动二等奖；首届“美丽宁夏”生态散文优秀奖；《骏马》杂志2019年度“十佳”作品奖。散文作品入围第四届“丰子恺散文奖”，入选《2022中国民生散文选》《2023中国生态散文选》《春山可望》《中国生态散文双年选》（2023—2024）等文集。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