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学文

来源：《牡丹》

我和昭旺相识时，他还是个文学青年。这么说似乎不妥。那时，我不过发表了一些作品，出版过几部小说集而已，如今也就是发表数量增加了些，多出了几部小说集，全凭时间磨出来的。我天生愚钝，在文学路上蹒跚多年，没有大悟，难以成器。我有自知之明，绝不敢卖老。之所以说昭旺是文学青年，一因昭旺小我十几岁，妥妥一枚老弟，二则那时他还未开始写作，至少我没读过，但其对文学有着青年人的炽烈，谈到他喜欢的作家和作品，必旁征博引，神采飞扬。

还有实证的。昭旺本为大学老师，因热爱文学，作协招考时，他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作协。从作协去大学的作家多，这个可以理解，而昭旺为了梦想，逆向奔赴，一头扑进清水池，可用疯狂来形容。

不过，我和昭旺的友谊不是从文学，而是从喝酒开始。我不敢贩卖那一丁点浅识，昭旺也有自己的文学理念和主张。喝酒么，轻松，也放松。我酒量稀松，在老家请客吃饭，定有海量的亲友在身旁坐镇才踏实，调至省城后，老家常有亲友来访，他们酒量大，我招架不住，欲寻人陪，想了又想，只有昭旺了。昭旺有些酒量，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好说话。电话打过去，昭旺都是极痛快地应承。从此便形成惯例，需要陪酒我便联系昭旺。那时还能烦扰谁呢？只有他了。换了他人，我是万万不敢的。我们也常在一起打牌，开会或外出采风时，每个夜晚都玩。这方面昭旺也极聪明，他和建东、李浩打得都好，我与谁对家都要拉后腿，屡屡战败。亏得不带筹码，用我老家的话这叫干玩，否则我的工资一分也拿不回的。生活中往来的其他故事，那就更多了，在我调往南方后，也常烦扰他。和他，我从不见外。限于字数，不多讲了。

当然，我和昭旺也讨论文学。省城的作家朋友常在一起小聚，文学自然是主要话题。比如帕慕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其大作《我的名字叫红》讨论了数次。作家陈冲健在时，每两周举行一次文学沙龙，昭旺极少缺席。

昭旺才思敏捷，这才思不只文学，还有其他。也正因此，影响了他的写作。他进入作协就被领导安排到办公室。我在县科局办公室待过几年，深知办公室之忙碌，除了公文还有日常琐事，分身乏术。为了写作，我只能在夜里挤时间，吃过晚饭即就寝，午夜起床，写三四个小时再睡。也是凭着年轻，撑过来了。因有体会，不免为昭旺担忧。当然，也为他深受器重而欣慰。

我没问过昭旺平时是怎么挤时间写作的，只知他开始写了。之前昭旺是否写过，写过多少留在箱底我不甚清楚，总之他初示的小说便透着不凡。倒不是多么令人震撼，而是有着鲜明独特的孟氏气质。

文学是有传承的，某个作家是什么路子，基本可以看得出来。得现实主义小说滋养多些，其作多偏现实主义，受现代派影响大些，其小说也偏现代主义。还有一些作家另辟蹊径，兼收并蓄，昭旺便属第三种。昭旺的《寻羊记》有着传统小说的诗意，尤其羊舔食月光的细节，可谓奇思妙想，令人拍案叫绝。而《少年游》轻意境而重叙述，显然是现代派的遗风流韵。

《芙蓉曲》则是二者不露痕迹的杂糅。题目令人想起贾宝玉的雄文《芙蓉女儿诔》。昭旺的《芙蓉曲》写的也是女儿或者说不仅仅是女儿，女性更准确些。翠翠，翠翠的女儿小弟，小弟的女儿苦娃。她们的亲人，“老头儿”见证了她们的经历和命运，一波三折，令人感慨和唏嘘。写的是个体命运，但也渗露出时代的元素和信息，从中可窥望甚多。小说的叙述、描写有着古典小说的意味，但作者并未一气而成，而是在文中和末尾加入了第三视角的叙述，即二民和宏志的对话。分别是：

二民说，小弟，真奇怪，一个女孩，竟起个这样的名。

宏志说，不叫小弟叫嘛？难道叫“小叔”？叫“小舅”？

二民说，去去去，净瞎扯，杠精。

……

二民说，苦娃，一个女孩竟然起个这样的名字。

宏志说，是呢，真奇怪。

正读得津津有味，叙述突然跳转。我把这两部分对话拎出来，是想强调其重要。二民和宏志何人？小说没写，是“我们”中的人，但又不仅仅是。传统小说不这么操作，似是障碍设置，实则为褶皱叠加，是现代派的常用技法。也因此，我没因人物命运悲苦而深陷其中，距离的挪移，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间。小说没有一定之规，突破边界，是真正有创造的小说。由此可知，昭旺是悟到了写作的真谛。

虽然没有大块时间，昭旺的小说还是陆续地渐进地面世，不知他怎么拼的。最近闻听他刚写完一部长篇，为之欣喜。昭旺终是构建了自己的文学世界，愿此世界更宏更阔。

作者简介：

胡学文，1967年生，河北沽源人，现为江苏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说集《从正午开始的黄昏》《命案高悬》等十九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孙犁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小说家，《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奖，青年文学创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