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节选
“ …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二、现代汉语翻译
因此，我每次写作时，从未敢以轻率之心对待，担心文章浮滑浅薄而缺乏深度；从未敢以懈怠之心敷衍，担心结构松散而不够严谨；从未敢在神志昏沉时动笔，担心内容模糊杂乱而条理不清；从未敢以骄矜之气创作，担心文章傲慢偏执而失之公允。我抑制文辞以求其含蓄深奥，发扬文辞以求其鲜明畅达，疏导文气以求其通顺流畅，精简文句以求其简洁扼要；激励笔势力求其清新明快，凝聚内容力求其庄重厚实——这就是我用来辅佐和阐明"道"的方法。
我以《尚书》为根本来追求文章的质朴，以《诗经》为根本来追求情感的永恒，以《礼记》为根本来追求内容的合宜，以《春秋》为根本来追求论断的明确，以《易经》为根本来追求变化的灵动——这是我取"道"的源头。同时，参考《谷梁传》来增强文章的气势，参考《孟子》《荀子》来疏通文章的脉络，参考《庄子》《老子》来拓展文章的意境，参考《国语》来丰富文章的趣味，参考《离骚》来深化文章的幽思，参考《史记》来提炼文章的简洁——这是我通过广泛借鉴、融会贯通来进行创作的方法。
三、深度赏析
（一）创作方法论的立体建构
1. 四重戒心与六维技法的辩证统一
四重戒心：针对创作心态提出“轻心、怠心、昏气、矜气”四大禁忌，既包含态度层面的“轻心/怠心”，又涉及精神状态的“昏气/矜气”，形成从思想到行动的完整约束体系。
六维技法：“抑扬、疏廉、激固”三组对立统一的艺术手法，体现柳宗元对文章美学的深刻洞察。如“抑之欲其奥”（含蓄）与“扬之欲其明”（明快）的互补，暗合刘勰“隐秀”理论，但更强调实践中的动态平衡。
2. 取法经典的层级体系
五经为本：以《尚书》《诗经》等儒家经典为“道”的源头，体现“文以明道”的核心主张。其中《尚书》的“质”（质朴）与《诗经》的“恒”（永恒）形成内容与形式的呼应。
诸子为翼：参酌《庄子》《老子》等诸子典籍，突破儒家正统束缚，展现中唐思想交融的特征。如“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将道家的思辨性融入文章创作，与韩愈“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形成鲜明对比。
（二）文学思想的哲学深度
1. 道与文的共生关系
工具论与本体论的调和：柳宗元的“羽翼夫道”不同于周敦颐“文以载道”的工具论，也区别于朱熹“文道一体”的混同论，而是主张“道因文显，文以道尊”的辩证统一。例如《种树郭橐驼传》通过寓言叙事自然呈现“顺天致性”的治国理念，道与文如水乳交融。
道的实践性诠释：其“道”非抽象玄理，而是儒家仁政、民本思想的实践化表达。如《捕蛇者说》通过具体事件批判苛政，《封建论》以历史分析论证郡县制合理性，均体现“辅时及物”的现实关怀。
2. 经典诠释的批判性继承
文本细读的典范：“本之《书》以求其质”不仅指学习《尚书》的质朴文风，更强调对其“谟训诰誓”中政治智慧的吸收。柳宗元在《驳复仇议》中引用《尚书·康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结合现实案例提出“刑旌分离”的司法原则，展现经典与实践的创造性结合。
跨文本互证的方法论：“旁推交通”的创作方法，体现其对经典的开放性解读。如《愚溪诗序》中“漱涤万物，牢笼百态”的山水审美，既源于《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又融入儒家“比德”传统，形成独特的谪居美学。
（三）历史语境与现代启示
1. 中唐古文运动的理论纲领
对骈文流弊的反拨：针对骈文“务采色，夸声音”的形式主义，柳宗元提出“文者以明道”的主张，强调内容对形式的主导性。其“抑扬疏廉”的技法，实为矫正骈文堆砌辞藻、逻辑松散的具体方案。
师道观念的革新：通过“取其实而去其名”的师道观，柳宗元将师道从外在名位转向内在精神传承。这与韩愈《师说》形成互补——韩愈重“抗颜为师”的勇气，柳宗元则强调“交以为师”的平等对话。
2. 当代写作的多维镜鉴
学术写作：“未尝敢以轻心掉之”的审慎态度，对当下学术论文的浮躁文风具有警示意义；“本之《书》以求其质”的经典取法，提示研究者需回归原典构建理论根基。
文学创作：“参之《离骚》以致其幽”的艺术追求，启示作家在现实主义叙事中融入浪漫主义想象；“激而发之欲其清”的情感处理原则，为避免情绪化写作提供了方法论指导。
教育领域：“顺天致性”的理念（见《种树郭橐驼传》）与“旁推交通”的学习方法，对个性化教学与跨学科融合具有借鉴价值。
（四）文本结构的匠心独运
1. 书信体的对话智慧
以退为进的修辞策略：开篇谦称“仆道不笃，业甚浅近”，实则通过详细阐述创作理念，暗含对韦中立的期许。这种“自贬-施教”的结构，既避免“好为人师”的嫌疑，又实现思想传递。
隐喻系统的构建：
自然隐喻：“蜀之日”“越之雪”的犬吠寓言，讽刺世风浇薄；“抑扬疏廉”的农耕意象，与《种树郭橐驼传》形成互文。
人格象征：“清”“重”等文风要求，既是文章美学标准，也是君子人格的投射，如“固而存之欲其重”暗喻文人应坚守厚重节操。
2. 论证逻辑的层层递进
从否定到肯定：先以“四戒”否定负面创作心态，再以“六法”确立正面写作规范；先批判骈文流弊，再构建“明道”体系，形成破立结合的论证结构。
从实践到理论：通过“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的个人创作历程回顾，将经验升华为理论，增强说服力。
四、学术争议与当代解读
1. 道的多元内涵之争
传统观点认为“道”即儒家正统，但近年研究指出其融合法家务实（如“廉之欲其节”）、道家辩证（如“参之《庄》《老》”）思想。这种多元性使柳宗元的"道"更具现实适应性，如《断刑论》中“赏以春夏而刑以秋冬”的批判，既援引儒家经典，又融入法家“因时制宜”理念。
2. 消极与积极的再审视
有学者认为“未尝敢以轻心掉之”等表述过于保守，但结合柳宗元贬谪永州的处境，这种审慎实则是逆境中的坚守。正如其在《愚溪诗序》中借弃丘自喻，写作中的"戒心"恰是对理想信念的捍卫。
结语
这段文字是柳宗元文学思想的精华凝练，其“四重戒心”与“六维技法”构建了严密的写作体系，“文以明道”的主张则将文学提升至济世安民的高度。从《种树郭橐驼传》的寓言讽喻，到《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的理论阐述，柳宗元始终以“羽翼夫道”为己任，在中唐衰世中擎起古文运动的大旗。其思想对当代写作、教育与管理仍具启示：真正的创作需以敬畏之心雕琢，以明道之志引领，方能超越形式，抵达永恒。正如其在《钴鉧潭西小丘记》中所言：“漱涤万物，牢笼百态”，唯有用心者，方能在文字中照见天地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