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
陈树宁
越是到了逢年过节,我对母亲的思念就越重。
那是我刚参加工的作的第二年, 1990年的6月20日,星期一。母亲在周末和我一起给甜菜地里追完肥淌好水后,然后就悄然回归了大地。我再也见不到母亲的影子,只珍藏了她的一张身份证,来寄托我的哀思。我还没来及报答母亲的深恩,她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了。每每夜深人静,看着照片上母亲那慈眉善目的脸庞,我的眼泪不禁簌簌流下。
母亲那严慈、勤劳、心灵手巧,与人为善的风范,总在我脑海里浮现。三十二年了,我总想将这些思绪理出来,写写我的母亲,但懊恼悔恨自己的笔力不够,写不出对母亲的思念,写不出母亲所遭受的苦难,辛酸,委屈和对我的爱。每每提起笔,写不了几行,就思路阻断,以至于几次因懊恼,悔恨,伤心而摔断了几支笔。所以断断续续,年年修改添加。
我是老小(父亲生我已经45岁,那时我体弱多病,先天性心脏病,一次母亲看我不行了,半路弃我,是父亲看我还有一口气,把我拣回来的,才有现在的我,我的命是父亲捡回来的,也是父亲拿命换回来的,这都是母亲告诉我的),所以,小时候许多事我并不清楚,这儿写的好多也只是听母亲说道时的记忆。
母亲生于1923年,长在一个殷实人家,外祖父是山西人,有自己的店铺,外祖母是可爱的小脚女人。
母亲常常给我们讲她小时候家里的油吃不完,用好几口大缸盛者,一到过年衣兜里塞满了角票。她说:自己也上过几天私塾,但禁不起老师打手板,再加上她是家里的老大还有舅舅、两个姨妈,家里要培养男孩子,她大,家里指望分担家务,所以就不上了。
她告诉我说:自从嫁给父亲,日子就过得特别艰辛。
我的父亲是河东人,一条黄河把青铜峡分为河东河西两部分。
父亲家是一个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兄弟多,马鸿逵统治宁夏的时候,父亲家里就有四人被抓了壮丁,他在马鸿斌的部队当骑兵的一个小头目,后来杨得志带领十八兵团解放宁夏时,他和另一个叔叔骑着白马悄悄回了家,把白马买了,置了几亩地。解放后划分成分,我家被划为上中农。但有一个三叔随马鸿斌的队伍投诚起义成了解放军,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随志愿军入朝参战成了最可爱的人,后回乡,八三年落实政策,享年九十二岁无疾而终。
父亲后来修建青铜峡大坝时,在304工程处做搬运工。据工友们描述当天的情景,八月份,秋雨连绵,父亲和工友们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革命口号,坝上突然滚落了一根原木砸在父亲的头上,脑子大面积充血,兰州军区用直升飞机派医疗专家专门给父亲开颅治疗,但已经没救了。
父亲去世了,大哥最大只有16岁,我最小只有四个多月大。可想母亲当年是多么痛苦艰难啊!
后来处理意见下来了,给我家500元抚恤金,给父亲颁发了烈士证书,然而,就是这500元父亲的命价,也没有拿到手。当时公社书记,要母亲把其中一部分钱捐给生产队建队部,这样我家的成分就可以变成贫下中农了。
父亲的命价给家里换来了贫下中农的成分,也换来了我的命。为此,舅舅和叔叔母亲闹翻了,其中的原因不详细叙述了。
我原本有先天性心脏病,那时又得了严重肺炎,奄奄一息,没有青霉素,本地无法看好。母亲几近绝望,抱着我到灵武找军医,花完了剩下的钱,我居然被救活过来了,军医说我命硬,但活不过十八岁。
我的命救下了,紧接着文革来了,304的当权派被打到了,父亲的事再也没人管了,母亲每说到这,都要我们记得要感解放军的恩,我们家姊妹五个,都未成年,可想当时的日子多么艰难,缺衣少穿。困境中解放军给家里送来了,衣物、被子、粮食帮我们渡过难关。
再后来宁夏爆发了127和筹备处的武斗,小叔被迫跑到石嘴山,认识了贺兰人,并在贺兰成了家。在我三岁多的时候母亲改嫁,我们一家和另外一个叔叔也搬到贺兰县洪西村。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们也一天天的长大。
母亲是那样的勤劳又心灵手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扫院子,喂猪,喂牲口,做饭洗衣服,下地干农活。
晚上,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村里的妇女做嫁衣,老人做老衣都来找母亲帮忙,尤其我还记得母亲纳鞋底,针锥子在头上一抹,鞋底在母亲怀里上下翻飞,第二天几双鞋就做好了,撬纽襻更是母亲的绝活,什么蝴蝶结,还有那些说不上名字的纽襻。我经常看见母亲在闲暇时把家里破旧布子在小炕桌上打褙子。
母亲没有一刻的闲暇!
母亲手巧饭做得好,即便是在哪艰难的岁月里 ,也能让我们顿顿饭吃得很香。
逢年过节,尤其是八月十五,母亲烙大馍馍,一根针锥在她手里就像是画家的画笔,只见她左拐右拐,不一会儿,花开富贵的牡丹,屈曲盘旋的龙,活灵活现的小鸟就都在馍馍上了,烙好了馍再在上面抹上香油那焦黄而又四溢的馍馍,让人忍不住的流口水。
有时候母亲要把馍馍切开,但上面画的实在太好,我就一个劲的央求母亲不要切。村里如果来了上级领导,队长也总是叫母亲到队部给领导做饭,那些干部也总是夸赞母亲饭做得好。
她对姐姐们很严厉,她常说:女娃娃,要有好的锅灶,好的针线,否则将来嫁人也没人要。所以我三个姐姐锅灶针线都非常好,得益于母亲的言传身教。
母亲又是那样的待人宽容慈善。
继父是生产队长很严厉,脾气不好,说话没有好声气,一发起火来,家里的气氛就凝固了。后来老了当生产队的饲养员,继父留有一双儿女,母亲视为己出,从没有亏待过他们。
但后妈不好当,我们又是来自他乡,所以经常遭人歧视,闲言碎语,挑拨继兄,继姐,家里也因此时常矛盾不断。然而,姐姐读到高中毕业,后来嫁人,母亲都亲手操办。继兄脑子反应慢,留级多,读到三年级就辍学在家。由于脑子反应慢,被人挑唆,还打骂过母亲。可是母亲虽然气,却宽慰我们说:他也很可怜,生下来就没有妈,东家一口奶,西家一口饭,脑子反应慢,长这么大不容易,后来她和本村一个和他同族的哥哥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成了家,对方脑子也有些问题,可惜不到一个月就散了。母亲就是这样宽厚仁慈。
继父老了,当了生产队的饲养员,我和继兄就经常跟着放牲口。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我们一起到农场放牲口,继父去挑猪草,继兄和我看牲口,中间无聊一起去偷瓜,我胆子小,给他望风,等我们回来,牲口不见了,继父不由分说抽了根柳条把我狠打了一顿,继兄一溜烟跑到下庙大姐姐家去了。
我吓的一路小跑,最后在农场十二队的苜蓿田里找到了牲口,晚上回到家,继父一进门就是一顿乱骂,母亲不做声,继父骂够了,母亲对我说:叫你们放牲口,谁叫你们去偷瓜,牲口要是被农场赶走了,我看你两个怎么办?挨打的事我没敢告诉母亲,直到现在才说。继父晚年得癌症,母亲伺候他到去世,并给他办了丧事。
母亲去世后一年,继兄从外地打工回来,看到家里景象,一个人跑到分水闸母亲的坟头,祭奠大哭了一场,回来说:他再也不能吃上一口及时可口的饭了。我想这可能是他对母亲的思念和忏悔,他也想念母亲啊!
我们的邻居许大爷老两口无儿无女,每每家里吃肉,母亲总要亲手送一碗给他们,我们有时很不解 ,他和我们无亲无故,为什么要给他送。况且我们还不够吃呢?母亲教导我们说:谁都有老的时候,他们在世的日子不长,你们有的是时间去吃肉。少吃一口亏不了。
母亲对我和哥哥们总是这样说:男娃娃在外不要惹祸,吃亏就是福。力气是横财,出去就来,不要下不得力气。遇到事不要怕,天阴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所以我们很小就能下地干活,犁地,割麦子,走沟挖渠。手脚刮伤割破,从不在母亲跟前说。
我的母亲是那样爱管闲事,爱说笑,人缘好。队里的婚丧嫁娶,样样少不了她,爱给人介绍对象,管媒。而且总能管成。她常说婚嫁要门当户对,金砖佩玉瓦,歪葫芦配南瓜。嫁给皇上当娘娘,嫁给屠户翻肠子。我不知她哪来的那么多词,也许是私塾里学的吧,无从知道。
她就是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苦苦支撑家里几十年。队里有一对青年婚事是母亲管的,小两口总爱吵架打架,每每都是母亲去调解说和,母亲去逝那天,女的哭着说这回我要再挨打,找谁去诉说。也怪自从母亲去世,那对青年夫妇再也没有打过架。
母亲还是一个土医,这和我们家自学成医的人多有关系。我舅舅就会给人扎针针灸,我姨夫是,我哥哥当了十年的赤脚医生。每当小孩子哭闹,邻居年轻小媳妇总找母亲给看看,她的头发变成了药引子,在小孩的头上,胸上肚子上母亲给揉一揉,穴位按一按,嘴里在念念有词,拔下自己的头发烧了让小孩喝下,这个夜哭郎就不哭了,有时我觉得很神奇,有时我认为那是迷信。
但她最拿手的是给人用针挑手挑头,小孩子着凉受阴,脖子肿,她先挑手的关节,挤出黄水,然后哄着小孩看看舌头,一边用手捋着舌头,一边说着笑话,趁孩子不注意,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火针,向舌根刺去,小孩嘴里冒出紫黑的血,然后她用手捋着小孩的耳朵,把紫黑的血抹在耳后,脖子上。第二天脖子肿就消失了。
晚年的母亲吃素向佛,村子后面建观音寺,母亲把自家渠坝上的一棵大柳树捐给寺上,并且义务给寺上做一个月的饭,那时我已在县城上高三,周末回去,母亲早晚功课很用功,让我把老和尚交给他的几句经文,给她抄下来,每天早晚坐在炕上,手拿念珠反复念着那几句经文。那念珠被大嫂当成家传的宝继承者,现在的她也和当年的母亲一样,早晚功课,每逢寺上做会她也去做义工。
母亲离我而去已经三十二年了,这篇文章我也写了三十二年,每每提笔母亲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浮现:站在村子的桥头上,看着我放学或下班回来,母亲总会说一句:回来了,给你下面。
母亲去世最初的几年,有时回到老房子,总感觉母亲在灶台做饭或盘腿坐在炕上,捻着佛珠,低声诵佛,或在院子里扫院子给牲口添草料,我满屋子寻找,找不到了。哪里能找得到?再也找不到了!我的眼泪又来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将如何报答我的母亲的深恩呢?那就是好好活着,好好做人,好好工作,好好敬重建设于自己的家庭。
愿母亲在天堂永安!
2023年1月12日再次修改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