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富人的生活应该都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过着帝王般的生活,每天吃山珍海味,住别墅,开宝马,遍身绫罗,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是金做的,就是玉刻的,这是很多人对富人或贵族生活的想像。
比如《红楼梦》里说到的四大家族,曹公就通过一张护官符对贾史薛王四大家族的财富做了交代: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旁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然而,林黛玉进贾府一回,我们却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不一样的贾府,日常生活场景中的贾府,没有多富丽堂皇的摆设,也没有金玉之器的堆砌,更无名贵崭新的绫罗绸缎的包裹,一切用度皆是“半旧的”,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文第三回写到黛玉被下人引到王夫人处去拜见二舅舅贾政,有这样一段细致的场景描写,通过黛玉眼中写来。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这一段关于王夫人房内的一小段文字描写,连用了三个“半旧的”,引枕是半旧的,坐褥是半旧的,椅袱也是半旧的,都是属于很微不足道的家常物件。贾府如此富贵人家,如此豪门贵族,为何这些并不值钱的东西,用到了半旧了都还没有更换呢?难道就不怕被人耻笑吗?
这段文字之后有一大段脂批,给我们解了疑惑。
甲戌侧批: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
脂批里提到的前正室中的描写是这样的: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这一段描写与后文黛玉在王夫人方房中所见,有天壤之别,因正室为接待贵客之处,一应摆设不过都是当时礼数使然,这些物件没有实用价值,只是摆设而已,所以脂批说非家常之用度,到了家用上,却清一色都是半旧的,由此可知,贾府并非别人想象中的那么奢靡,紧接着脂批还说了一个笑话。
甲戌眉批: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语,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
这个笑话有三层意思,一层意思为批者对那些没有经过富贵烟云就对身在富贵中人的生活妄加揣度的可笑行为进行嘲讽;一层为指明作者曹公乃亲身目睹富贵之人,非如此不能写的如此详细,如亲眼所见;一层为说明贾府并非暴发户,更不喜到处炫富显摆,更何况贾府已是赫赫扬扬,经历了三四代人已将百载的世家大族,早已将富贵生活看的平淡,毫无任何炫耀之心,也无需炫耀,这是真正的低调的奢华。且已繁华近百年,一个半旧,将一个有个深厚祭奠的钟鸣鼎食的贾府之贵写尽。
曹公前后用了三个“半旧的”,写出了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大族人家的生活之日常,没有穿金戴银,没有黄金铺地,没有金碧辉煌,有的只是半旧的,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就像如今一些真正的富人生活,无非也是“广厦千间,夜眠七尺;良田千顷,日进三餐”,吃穿用度并无奢靡,与常人无异。
最可笑的是那些暴发户,常常以豪车别墅炫富,以名表字画自居,手上脖子上挂着指头粗线的金链子,唯恐世人不知,而真正的富人,真正的贵族,其贵气不是自金钱而来,更不是用任何外在的金玉衬托,而是由内而外的气质和修养,是无法用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衡量的一种气场,是一种历史的积淀,此时的贾府虽然已经走了下坡路,但其贵气,其对生活的低调实用态度,从未改变。一个半旧,将贾府往昔的豪华气派悉聚笔端。
就如脂批所言,此是曹公必经之事,非亲身经历写不得如此传神逼真,看似写了王夫人正房的半旧,实则刻画出了一个富过三四代之久的天下望族的日常生活,不以崭新名贵为奇,只以实用舒适为据,不因金银器压人,只因日常生活为要,这才是大家族该有的面目。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