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里的退稿信刺眼得像冷笑。
第五封了,同一个题材,同一个死法。
第五稿《敦煌遗梦》剧本被红笔戳穿:"垃圾!重写!"
制片人电话炸进耳膜:"三天!交不出终稿就赔违约金滚蛋!"
胃里绞痛,书架底层那座蒙尘的"最佳新人编剧"奖杯,象征着曾经的荣誉,现在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酒吧的霓虹像劣质的广告牌,晃得人眼睛发酸。我灌下第三杯廉价威士忌,喉咙烧得发麻。
酒精让人上瘾,脑袋越喝越空,可偏偏戒不掉。越写不出,越想喝;越喝,脑袋越不好使,越写不出。
"年轻人,有烦恼?"
声音从背后传来,平静无波。
我回头,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坐在阴影里,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苍白的下巴。
他推过来一个细长的玻璃瓶,里面盛着暗金色的液体,微微泛着光,像凝固的琥珀。
"喝一口,睡一觉,醒来,你的难题就解决了。"
我嗤笑:"什么玩意儿?喝了会魔法?"
"你是可以叫它魔酒。"他声音很轻,"它能替你完成你做不到的事。"
我醉得厉害,只当他是开玩笑,用牙咬着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又冲着他傻笑,视野变得迷离了起来。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手机疯狂震动——老张的短信:
"周衍!你终于开窍了!剧本写得太绝了!甲方直接签了!下周一开机,你到场喔!"
我愣住。剧本?我写的?
电脑屏幕亮着,文档里是一篇完稿的剧本,情节精彩,跌宕起伏。
不是我写的。
细长的玻璃瓶在桌子上,金色的液体少了一截。
我盯着它,心跳如雷。
我急忙翻看家中的监控,看到昨晚的我回到家,打开电脑,敲了一夜键盘...
难怪我早起指尖发痛。
看来酒中的"幽灵",用我的身体帮我完成一切。
第一次,我尝到了作弊的甜头。
第二次,我喝了一杯,昏睡三天。
醒来,《泪殇》的诗歌爆红,编辑求签独家专栏。
第三次,一小口,昏睡一星期。醒来,国际电影节发来邀请函,我"写"的新剧本入围了。
第四次,舔了一点,昏睡一个月。银行卡里多了六位数版税,而我毫无记忆。
我成了"鬼才作家"周衍,光环加身,名利双收。
可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与每次饮用的酒量无关,这让我心头爬上寒意。
直到那个下午,从整整三个月的“长眠”中醒来。瞅见日期,抓起手机就打给父亲,接通便嚷:“爸!父亲节快乐!”
电话那头,却是母亲崩溃的哭声:“儿子,你糊涂了?你爸他…前天刚走啊!葬礼你不是还来了吗?!”
我浑身发冷。
手机里躺着一条消费记录——"幽灵"以我的名义,给父亲买了寿材。
而我,甚至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那瓶酒,哪里是幸运之神的眷顾,明明是魔鬼的毒药,会让我彻底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我把酒锁进保险箱,钥匙扔进江里,决定再也不开启。
可两年后,白月光苏棠出国回来了。
她站在我面前,红唇微扬,指尖轻点着我刚获"金钻笔"奖的剧本:"我爸投了部剧,想请你改编。"她顿了顿,"你现在可真是...不一样了。"
我喉咙发紧。她不知道,让她刮目相看的,是瓶中幽灵,不是我。
她递来的原著小说简直烂得发指。
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硬着头皮应下。
三天后,文档依旧空白。我盯着屏幕,手指发抖——长期的"沉睡"让我的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连基本的情节都串不起来。
保险箱在储物间发出无声的召唤。
就一小口...
我撬开锁,颤抖着抿了一小口暗金液体。
再"醒"来,是在陌生的豪宅卧室。
"爸爸!"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扑进我怀里。
镜中的我西装革履,无名指戴着婚戒。
床头摆着"年度最佳剧作人"奖杯,和苏棠的孕期写真——她小腹微隆,靠在一个"我"的怀里,笑容甜蜜。
那不是我的记忆。
手机日历显示:三年后。
指尖颤抖着划过手机相册:
我们的婚礼。"我"单膝跪地,为苏棠戴上戒指。
产房外。"我"激动地抱着新生儿。
每一张照片里,"我"都笑得温柔得体,可那不是我。
胃里翻江倒海,我冲进卫生间干呕。
抬起头,镜中的自己面色惨白,眼下青黑——这才是真正的周衍,一个被酒中幽灵偷光了珍贵时刻的可怜虫。
"周衍?"苏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穿着真丝睡裙,锁骨处还有淡淡的红痕——是昨晚"我"留下的吗?
我猛地转身,死死抱住她。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让我浑身发抖。
"怎么了?"她轻轻拍我的背,"做噩梦了?"
我说不出口。
怎么说?说我找了个替身,替我"爱"她?
"没事..."我哑着嗓子,把脸埋进她发间,"就是...突然很爱你。"
苏棠轻笑,指尖划过我的喉结:"神经。快去换衣服,女儿幼儿园亲子日要迟到了。"
我看着梳妆台上我们的结婚照,暗暗发誓:再也不用那瓶酒了。
我要亲手给苏棠幸福。
……
然而,我毕竟不是那完美的酒中幽灵。
苏棠喜欢整洁,而我习惯把袜子扔在沙发底下。她习惯早起,而我总是睡到日上三竿。
她期待一个能和她讨论文学与电影的伴侣,而我?大脑空得像被水洗过的荒漠,《百年孤独》的宏大、《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执着……早就随那些"沉睡"的年月,一起遗忘了。
我看得懂她眼底的失落。
那是裂痕。
将那个完美周衍"的幻影与我这个拙劣模仿者切开。
只有酒精,能暂时麻痹自己。
喝得越多,自我厌恶越浓,逃避的渴望越强烈,喝得也就更凶,与苏棠的关系也就越糟。
恶性循环。
终于有一天,我又灌得满身酒气,踉跄着推开家门。
苏棠眼含怒火,她尖锐的词语终于刺痛了我。
积压已久的情绪如火山喷发,我竟一巴掌拍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时间凝住了。
苏棠捂着脸,眼泪无声地滑落,"林南…绝对不会这样对我!"
"林南?林南是谁?"
我抓着她的肩膀,酒气喷在她脸上:"你说!你他妈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
苏棠被我晃得站立不稳,满脸难以置信,突然间她推开了我,哭着夺门而出。
我追到门口,脑袋突然像灌了铅,栽倒在玄关。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儿童房空荡荡的,茶几上的婚戒压着离婚协议。
我看着协议条款,泪水在眼中打转,看来,她还是和那个叫苏南的野男人跑了。
挽回?!我拿什么挽回,她本来爱的就不是我…
…………
酒保推来第七杯威士忌时,一个书迷挤到我旁边,递来一本旧书——七年前,周衍的冷门著作《月光边境》。
"周老师,能签名吗?我最爱这里面男主角了!"
翻开书,熟悉又陌生的句子刺痛眼睛:「林南轻吻她左颊,像对待易碎的玻璃。」
林南!
脑袋嗡的一声,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七年前写的男主角——温柔、完美,无所不能的成功人士。
这不是酒中幽灵写的!是我自己写的!
我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疯了般的跑回家,找到那本月光边境,按照苏棠所描述的——以前的周衍一一对照,惊觉原来幽灵一直在模仿我笔下的苏南,用我创造的角色,爱着我所爱的人。
真是荒诞,太荒诞了!
我根本比不上"林南"的一根毫毛。
失败,真失败,彻头彻底的失败!
打电话给苏棠,第三遍她才接,我一遍遍的说对不起,她声音冷得像冰:"孩子和我,已经到国外了。别再找我们,各自安好。"
电话挂断的滴滴声中,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而被我埋到一棵大树里的魔酒,正向我伸出通往地狱的触手。
…………
六年后。
我是在外国的医院醒来的,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全身缠着纱布石膏。每一动都牵扯出钻心的痛。
"醒了?" 蓝眼睛护士的脸在晃,英文说的很快。
"发生了什么?"
"你出车祸了,高速上。"
我心里一沉。"苏棠呢?"
护士避开眼:"…母女都没救过来。"
几个字砸下来,世界嗡一声灭了。
裂了屏的手机是最后线索。
相册划开:
马尔代夫的"我"搂着苏棠笑。
草坪上的"我"扶着可爱女儿学走路。还有机场自拍:"世界景点打卡出发!"
日期是车祸前几天。
喉咙发紧,胃里翻江倒海——那些被幽灵偷走的甜蜜光阴,此刻成了扎穿心脏的玻璃片。
………
挂着包扎的胳膊,跌跌撞撞回到老家。紧锁的院门,邻居指向郊外的养老院。
还好……母亲还在。
养老院走廊昏暗,推开病房门。
母亲坐在床上,小得像被单裹住的干柴。眼珠浑浊地转动。
"妈,你还好吗?"我鼻子一酸,弯腰。
她费力看我,满是褶子的手突然指向我。
"你是谁?"
"周衍…你儿子啊!"
母亲细细观察我,摇了摇头,"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是大作家,忙得很,哪有时间来看我!"
"我真的是你儿子啊,妈!"
"不是,你是个骗子,出去,出去!"
她把我往外推。
眼泪簌簌的落下,她傻了,又傻得那么清醒。
………
三年后,殡仪馆。
母亲的骨灰盒在低沉哀乐中埋在了墓穴。
湿泥的气味混着呛人的焚纸味,冰冷刺骨。
雨下得瓢泼。
我站在埋着魔酒的老树下,铁锹撬动湿泥。
褐色的玻璃瓶重见天日,雨水冲刷着瓶身,暗金液体闪着冷光。
攥紧它。
所有面孔、所有失去在脑海里尖叫。
苏棠、女儿、母亲、父亲……还有被我亲手掐碎的自己。
这世间还剩什么?
恨意烧穿胸膛。
喝!全部喝下去!永远睡过去!永远逃离这该死的现实!
雨水混着泥泞冲入瓶口。
或者——砸了它!
让这东西灰飞烟灭!让这诅咒终结!
掌心滚烫。指节发白。
毁掉它的念头疯狂滋长。
即将砸向崎岖树根的刹那。
酒瓶突然消失了。
黑色风衣的男子站在了我面前,雨水神奇的绕过了他,帽檐下,依旧是苍白的下巴。
暗金瓶子,不知何时已在他手中。
我咆哮着扑上去,喉咙撕裂,"都是你!都是你!毁了我一切!"
黑衣人轻轻一格挡,力道大得惊人。
"是我?"雨水顺着他帽檐流下,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河底,"还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一怔,疯狂凝固。
"是你怕痛怕摔跤,怕醒着输,宁愿永远睡过去,让人替你赢。"
"是你用逃避和自我毁灭,亲手换来了今天。"
字字如冰锥,刺破我所有虚妄的愤怒。
他看着我,洞穿一切:"现在——你还想继续逃吗?"
绝望的海啸退去,留下一片死寂。
是的。是我。
每一步,每一次伸手去拧那瓶盖,都是我。
葬送者,不是酒中幽灵,是我自己。
巨大的疲惫与悔恨将我彻底淹没。
我跪在泥水里,向他磕头,"……求你。我知道自己错了…只想重新来过……"
黑衣人弯腰,将冰冷的瓶身重新抵在我唇边。
"喝光它。最后一次。"
我看着那蛊惑的暗金。
苏棠的笑脸,女儿的拥抱,母亲浑浊的泪……
那声音在诱惑:喝下去,就能回到一切未发生之时……
那声音在咆哮:那是更可怕的深渊!你会彻底消失!
骗局,还是救赎?
"喝光它,能救回她们吗?"雨水呛进喉咙。
斗篷下,模糊的嘴角似乎勾起:"害怕,可以不喝,反正你也习惯做个懦夫了。"
没有再犹豫。
我夺过瓶子,仰头。
辛辣的液体灼烧食道,冰冷雨水冲刷脸庞。
黑暗席卷而来。
再睁眼。
聒噪的音乐,混着酒气。
大理石的吧台贴着我的脸。
杯子里剩点冰化完的褐黄威士忌。
心脏还在被无形的手攥紧撕扯,喉咙火燎。
身后,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割开音乐:
"年轻人,有烦恼?"
像被高压电击中,血液瞬间冻住。
身体僵硬,嘎吱作响地转过头——
阴影里坐着。
黑风衣。
低帽檐。
苍白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而他面前吧台上,那个细长玻璃瓶安静地立着。
暗金色的液体,在刺眼的霓虹灯下,像一瓶诱人的毒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