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计划1期# #顶端2025夏日创作季# #甦醒散文#

我行走的姿态,刻意调校得如同水面的浮萍,风来则动,风止则息。步履是丈量地砖的尺,均匀地踏在灰白方格的接缝处,呼吸被驯化成平稳的曲线,一丝不乱。衣袂在微风中轻扬,飘荡出几许闲云野鹤的假象。在路人匆匆掠过的余光里,我大约被归类为从容不迫的行者,一个没有故事、也无甚重量的背影。然而,胸腔之内,那颗心却像一颗吸饱了水银的铅坠,沉甸甸地向下拉扯,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无形的锁链,几乎要挣破皮囊,带着一身血肉,径直砸入脚下这沉默的大地,砸出一个只属于我的、深不见底的坑洞。
这刻意营造的轻盈,究竟为谁而演?又为谁而看?
车站,这人世间最盛大的离别与奔赴的剧场,此刻成了我上演这默剧的绝佳布景。我拣了一张冰凉的铁质长椅坐下,将目光散淡地投向那川流不息的人潮。旅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刻印着归家的焦灼或远行的憧憬,行李箱的滑轮在光滑地面上摩擦出急促的、奔向未来的声响。他们步履轻捷,仿佛足下生风,奔向各自明确的目的地。而我,身体被这冰冷的铁椅禁锢,灵魂却早已被一种无形的巨力拖拽着,向着记忆的深谷,向着认知的泥沼,无可挽回地坠落。那些日子——那些被一种近乎神圣的信仰所彻底浸透、所熊熊燃烧的日子——此刻不再是温暖的余烬,而是凝固成了冰冷的、巨大的铅块,沉甸甸地堆积在我意识的深渊底部,任凭岁月冲刷,纹丝不动,只以无言的重量宣告它们永恒的存在。
我看着他们鱼贯涌入检票口,身影消失于车厢的暗影,又或是带着抵达的释然涌出站台。他们的脚步如此轻快,竟真如行云流水般不着痕迹。一丝苦涩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壁:我这身皮囊之下,那沉重早已在骨髓的缝隙里生根发芽,盘根错节,又如何能模仿出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轻捷?这般自审,更觉自己如同被熬煮得粘稠至极的时光胶水,牢牢地、死死地粘在了这冰冷的长椅上,连指尖都动弹不得。这故作轻松的皮囊戏法,究竟演给谁看?又有谁,会在意这拙劣的伪装?
喧嚣的声浪中,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背景是校园那堵爬满青藤的矮墙,一群少年簇拥着,对着镜头龇牙咧嘴。最刺目的,是那一双双眼睛。那眼神,灼灼如盛夏正午的烈日,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半点犹疑,仿佛目光所及之处,世界必将臣服于他们的意志之下。那是一种何等理直气壮的坚信!坚信自己胸腔里跳动的火焰足以熔断现实的锁链,坚信自己振臂一呼便能改变星辰运转的轨迹,坚信未来是一张无限延展的白纸,只等他们用狂放的梦想肆意涂抹。那份纯粹、那份炽热、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如今想来,竟已成了无法复制**的绝版孤品,被时光这位最严苛的收藏家,用名为“往昔”的沉重封印,深锁在记忆库房最幽暗的角落,只留下一个模糊却永不褪色的印记,粘贴在意识的底层。
恰在此时,一股清冽得近乎锋利的栀子花香,毫无征兆地劈开浑浊的空气,如一把无形的、带着花香的钥匙,“咔哒”一声,豁然洞开了通往尘封岁月的大门。眼前并非幻觉,而是真切地浮现出当年教室窗外那几株茂盛的栀子树:时值初夏,绿叶几乎被汹涌的、洁白的浪花淹没。那香气霸道而浓烈,乘着暖风,争先恐后地灌满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几乎要溺毙那些埋头于书本和试卷间的年轻头颅。我们伏在斑驳的木桌上,鼻尖贪婪地捕捉着这生命的芬芳,笔尖却在粗糙的稿纸上奋力疾书,勾画的哪里是解题步骤?分明是征服星辰大海的宏伟蓝图!那蓝图之辽阔,气魄之恢弘,足以令整个已知宇宙都显得逼仄局促。彼时我们灵魂深处燃烧的那团火,早已超越了信仰的范畴,那是一种近乎神祇创世般的自命不凡!我们坚信自己手握开天辟地的巨斧,足下便是混沌的起点。
记忆的潮汐汹涌而来,又无声退去。我缓缓睁开眼,视线重新聚焦于喧闹的月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正奋力挣脱母亲紧握的手,如同一枚出膛的小小炮弹,不顾一切地冲向不远处那列即将启动的墨绿色列车。他小小的身体扑在冰冷的车门上,稚嫩的双手用尽全力拍打着厚重的金属门板,发出“砰砰”的闷响。他仰着头,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不容置疑的坚信——坚信这庞然大物会因他渺小的拍打而驯服地停下,等待他的登临。我望着那倔强的、小小的身影,心头仿佛被重锤狠狠一击:这画面何其熟悉!这不正是当年我们的镜像吗?当年我们何尝不是这般,用青春滚烫的、不知疲倦的手掌,带着盲目的自信和孤勇,奋力拍打着命运那扇看似沉重却虚掩的门扉,坚信那扇门必将在我们面前轰然洞开,为我们铺就一条金光大道?
汽笛发出沉闷悠长的叹息,巨大的车轮无可挽回地开始滚动。那孩子被母亲及时拽回安全线内,徒然地站在列车卷起的、带着机油和尘埃气味的白色烟雾里。他伸着空空的小手,茫然地望着那钢铁巨兽决绝地驶向远方,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我微微侧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两条平行延伸、冰冷坚硬的铁轨。它们在视线的尽头,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收束,交汇于地平线某个不可更改、不可逆转的点上。轨道沉默地向前,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漠姿态,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冰冷的真理:过往,已被时间这趟永不回头的列车,坚定地、彻底地抛在了身后,碾碎成尘。那些被信仰之火点燃、烧得通体透明的日子,终究是回不来了。它们如同栀子树上最盛放时被风雨打落的花瓣,从生命蓬勃的枝头凋零,飘坠,最终被无情的车轮和匆忙的步履碾入尘土,化为乌有。唯余那最后一缕若有似无的残香,如同最固执的幽灵,粘贴在意识的底片上,冲洗出一幅幅褪色的、带着晕染水渍的画面,最终变成了一种无力的、带着钝痛的认知——我们并非神祇,甚至连命运的敲门砖也未必握得稳当。
我站起身,重新迈开脚步。步幅依旧被刻意控制在某种缓慢的节奏里,呼吸也努力维持着表面那层薄冰般的平静。然而,胸腔深处,那沉坠如铅的感觉,似乎……松动了一丝丝微不可察的缝隙。是啊,我们曾如此虔诚地怀抱着滚烫的信仰,如同扑向烛火的飞蛾,带着焚身以火的决绝,奔向那光芒万丈却面目模糊的未来。而时间,这位最冷静也最残酷的雕塑师,最终将我们这些曾经的“神祇候选人”,一锤一锤地淬炼成了清醒的、带着伤疤的过客——这场漫长而痛苦的蜕变本身,剥落了虚妄的光环,露出了血肉的真实,这难道不是生命赋予我们最庄重也最疼痛的加冕礼吗?
脚步继续向前挪移,每一步依然踏在由往昔堆积而成的、厚实的重负之上。然而,就在这重压之下,在骨骼的呻吟与肌肉的撕扯中,一种奇异的、带着韧性的力量,竟悄然滋生。它并非源自征服的快意,也非胜利的荣光,而是源于对这沉重本身的承受——是每一次在泥泞中拔足而起的不屈,是每一次被回忆的潮水淹没后重新探出水面的喘息,是每一次认知到自身渺小与无力后,依然选择向前迈出的那一步。这承受本身,赋予了步履一种沉默的尊严,一种无需言说的力量。我继续走着,步履依旧缓慢,甚至带着某种滞涩,却未曾真正停下。那速度,是灵魂与重力角力的结果,是铅云与微光交织的步态。
那些被信仰镀上金边的日子,终究是走远了,消失在时间的地平线之后,只留下悠长的回音。然而,它们落下的影子并未消散。这影子不是轻盈的薄纱,而是沉甸甸的、有着实质重量的铅块。它们一层层沉淀下来,堆积在心灵的河床,在岁月的冲刷下,非但没有被稀释冲走,反而更加紧密地凝结、夯实,最终变成了支撑我们跋涉于这漫长年岁的基石。这由信仰的灰烬与认知的碎石构成的基石,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喧嚣的誓言、任何激昂的口号都更能证明一个朴素的真理:人,正是在背负之中,在承认并承担起那份源自过往的沉重与无力之后,才真正在天地间站成了一个人形——一个懂得敬畏,知晓局限,却依然选择前行的、真实的生命。
原来,生命最深的足迹,从来不是虚幻地踩在缥缈的云端,而是带着血肉的温热和汗水的咸涩,一步一个印记地,刻在这条负重前行的路上。这条路,每一步都沾着沉重的泥泞,每一里都飘散着无法复制的旧梦的余烬,每一程都在加深那份无力却真实的认知,而支撑我们走下去的,恰恰是那份被粘贴在灵魂深处、无法剥离的、沉重如铅的信仰的残骸——它不再指引方向,却成为了我们自身重量的一部分,让我们得以扎根于这坚实而残酷的大地。这重量,是枷锁,亦是锚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