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就像一本小人书,虽然已经翻得有皮没毛,破破烂烂,但是每次的翻阅都有不同的人生感悟和对过往日子的留恋。
也有人说童年就像陈年的一坛老醋,放的越久,醋味就越发浓郁芬芳甘甜。那种既酸爽又香醇的味道让人回味无穷,神魂颠倒,飘飘欲仙。
又时有种感觉,童年就是百宝箱,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生命之源,它激励我成长——理想的摇篮,异想天开的浪漫,挥之不去的愕然。
童年就是一座永恒的灯塔,千里之遥,峰峦叠嶂,却依然能穿透黑暗阴霾,照亮人生的犄角旮旯。
记得那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夏天,小麦刚收完。村民们交了公粮,集体留下提留,等真正分到百姓手里,那就所剩无几了。小春妈在石磨上磨了六升麦子(一升五斤),几乎把全家一年的口粮磨完哩。一家老小望眼欲穿的眼神里都希望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或妈妈亲手擀的手工过水捞面。有油没油都无所谓,只要有柿醋和蒜汁就行。儿女们的心,妈妈最心知肚明。可一年到头,从冬天巴望到夏天,从夏天巴望到秋收,就那么一点口粮。小春妈几乎没留麸子,除了给东家留了点磨底,几乎成了全麦面了。她太清楚了,只有省吃俭用,才能细水长流。所以她计划着只要孩子们每天能喝上一碗纯麦面疙瘩汤就算是最好的待遇了。她心想着等秋天有了收成,五谷杂粮参和着还勉强维持生计,一家人饿不死勉勉强强还能过活。可是,从立春到夏至地里没滴一滴雨。老天爷瞪着两个大眼一天比一天瞪得大。知玉米(春天种的玉米)扭成了牛炮绳(牛犁地穿在牛梭头上的绳子),叶片干的太阳眼看都能晒着。全村上年纪的急的直跺脚,眼看着又遇到年成(收成不好的年份)了。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每天总是拽着妈妈的袄襟,奢靡着能吃点偏食,补充补充正在拔节的身体。小春妈和大多的母亲一样,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窜东家游西家,她要撺掇村里上年纪的老人到庙里去祈雨。不管这个想法行不行,老天爷是否赏脸,她要努力的去试一试,尽力而为,天旱日屡死,老百姓要活命呀!不知谁走路了消息,队长知道了,召开了群众大会,把小春妈五花大绑押在村里大槐树下的大石桌上,胸前挂着一个大纸牌,上面写着迷信头子。火辣辣的天,六十多岁的小春妈那能受了这种折腾,还没等到串村游乡,连惊带吓,就奄奄一息了。那岁月,谁也不敢给小春妈说情,可怜的小春妈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了。好在村里还念其小春妈原先活着时的为人,给她整了个桐木棺材急蒸热卖草草给她埋葬了。
天还是一天天的紧绷着,丝毫没有因为小春妈的冤屈有丝毫的忏悔。地里越来越旱,裂开的口子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宽。山上的野草干枯了,叶片吊丧似的苦楚着脸,满身燎焦与不幸。最耐旱的柿树一天天的卷缩着叶子,脸吊的比驴脸还长,无精打采的扭着脖子。柿子干瘪得只有黑乎乎的外壳,一天天被树枝所抛弃,只留下崩干的柿蒂在热辣的酷暑中抑郁的摇摆,可怜巴巴的遥望着遥远的天际无可奈何。路上,人走过去都能掀起汤土,一旦光脚落入汤土瞬间就能把人灼伤。天旱红了,人们天天祈祷着上苍,好话说尽,眼泪都巴干了,可就是感动到不了上苍。天还是那么心高气傲,白天板着铁青的脸,晚上月明星稀,犹如白昼。热风吹拂,虫消夜静,就像天下的黎民给它没有任何关系一样若无其事。
队长人们叫他死人脸,他说话一撅头一块,出口伤人。来福娘找到他。
死人脸,队里能能否出点钱,卖点香火,我们到龙王庙里求求雨,救救咱村的百姓吧!眼看就要颗粒无收了。
吃咸饭不多,管闲事不少。小春妈的魂扑你身上了,就你事多,天旱一大片,又不是光旱你一个,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又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早晚也要把你给抓起来,就显得你日能(能耐)。
队长吓唬来福娘,来福娘可不吃他这一套。
你有本事也把我抓起来,大奶头骇小娃,你骇胡谁哩?天旱阵高,眼看地里都旱红了,人心都是肉长哩,你咋恁狠心非要等到把全村人都饿死了你才心安理得。
队长憋着和土地一样黑的脸:说到天边,队里没有钱,你有本事,你自己弄去,出了事我可不管,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给我没啥关系。
我不用你管,天塌了有地顶着,要杀要剐随便来。来福娘气憋憋地走了。队长抱着个头,垂头丧气地圪蹴在墙根上,两只黝黑又大的手在头上抓挠着,一脸的不屑。其实他内心比谁都急。
来福娘回到家里,抓住自家唯一的一只大母鸡,颠着小脚,攀扯村里上年纪的几个老婆、老爷子。这几个都是受过大苦的人,他们太明白了庄稼就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眼看命都没了,还顾及个啥颜面,拿着家里值钱的东西,最让人感动的是,来福娘把家里的仅有的半袋子小麦也拿上到街上粜了。大家伙七拼八凑凑了几十块钱,买了纸扎、香火,他们下定决心要向老天祈雨,就是挥尽家产也要感动老天。
龙王庙就在村子的东南面,离村子大约有二里的路程。说是路其实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那庙在两山夹着的山坳里,地势相对较为平坦,传说是明清时代的建筑。虽说年胎比较悠久,但是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倒塌的不成样子。听祖辈人讲,在旧社会,龙王庙香火很旺,逢年过节庙南边的一片平地,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到这里舞狮子、耍社火、踩高跷、摇旱船,从年头耍到二月二龙抬头,这里可谓热闹极了。尤其到了晚上,灯笼火把,犹如人间仙境。方圆百里,每到晚上火把游龙,四散开来,万峡璀璨,十分壮观。
我们尾随在老爷、老奶奶身后,路上来福娘告诉我们,你们这些小娃们到了庙上跪在那里,千万不管说话,要是不听话冲撞龙王,下不了雨,庄稼旱死了,你们吃不上粮食,就会变成饿死鬼。饿死鬼到哪都没人爱见,你们就会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说的蛮是恐怖的,我们的心也是毛毛的。但童心未央爱凑热闹,还是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闷声闭气。
龙王庙是一个四方方的大院。门洞朝东,大殿坐北朝南,门口雕梁画栋,青砖刻花。殿顶淡墨青黛,浮草花卉,栩栩如生。
庙堂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碑直通穹顶,据长辈们说是记载龙王如何积善济贫,一求百应的。面前的香炉香灰满盈,可见香火很旺。来福娘让我们和剩余的爷爷奶奶们都跪在地上。只见她跪在地上,蹒跚地把香火和纸扎摆在案堂上。两只香蜡立在香炉的两边,来福娘把一把拳头粗的香火在香蜡上点着,立在香炉里,袅袅的青烟扶摇直立上。一只装过酒的空玻璃瓶倒立香炉的后面,里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上点上了纸扎,来福娘嘴里振振有词,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大概都是些吉祥的话吧。她不厌其烦地重复刚才说的一切,说的嘴角泛沫,一会儿磕头,一会儿作揖,总之她就没有闲过,那种虔诚祈愿的心态,感动了所有的人。
一炉香烧完了,又一炉接上了。庙宇里乌烟瘴气,香烟呛得每个人都泪水涟涟。有的人跪得膝盖发麻,但大家都强忍着默不作声。香火从日当正午,一只烧到太阳落山。来福娘终于发现瓶底有了水珠,但那只是一点点,来有福娘还在絮絮叨叨,振振有词,直到瓶底的水珠汇聚到了一起顺着瓶壁像线一样往下流,来福娘才算最后作罢。但她还是在龙王碑前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又重重的在案堂前磕了三个响头,才毕恭毕敬的让大伙有序的退出庙堂。
大伙出去都不言语,生怕有了响动惊扰了龙王。来福娘牵着我的手,我看到了一张脸,虽然他的印堂黑的难看,但他还是很虔诚的跪在庙门的石基上。我的手在来福娘的手心里蹭了蹭,来福娘仿佛又未卜先知,紧紧的拉住我,不胜言语的从他身边走过。大伙都没理队长,我也没有回头看他,不知他在庙门口跪了多久。
到了后半夜,我听到了呼隆呼隆的雷声,那雷声由远至近一声赶一声紧,仿佛要把大地震裂。起风了,起初还有点妩媚,不大一会有摧枯拉朽之势。透过窗棂上的玻璃,我看到了碗口粗的大树弯下笔直的腰杆,在狂风中哀嚎。一道白光照彻着大地,煞白煞白的甚是可怕,雨,劈头盖脑的砸下来,势如破竹。蹿腾的滚雷仿佛发了疯,一直在天际边呐喊。雨来了,像一条巨大的白色雾帐,罩住了大地。地上起了连雨泡,一个接着一个,像飞碟,稍纵即逝。这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大地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它们是那样的的如饥似渴,饥肠咕噜。大地欢腾雀跃了,就连那树上的知了仿佛不顾了死活,呜嘤呜嘤的叫着。山上的野草、沟壑里的古树,明显显得高度威猛了。一场甘霖淋漓酣畅的下了一夜,庄稼有救了,老百姓的脸上绽放出了花朵......
祈雨,我知道她们的行为有着愚昧的浓重的封建色彩,是不值得提倡和发扬的。可是她们的诚心却感动了天地,诚心所至金石为开。她们以朴实善良的信仰感到了龙王天神。让贫瘠干旱的大地焕发了生机,获得了重生,苍茫的旷野得到了滋润。
雨滋润了大地,愈合了伤口,让万物再次焕发了生机,生命得到了复苏。庄稼有了丰收的希望,庄稼人端起属于的金箔玉碗,再也不低三下四了。
我也知道她们的所作所为不求回报,不奢求荣华富贵,锦衣臻肴,但求老天风调雨顺,老百姓有吃有喝,国家能国泰民安,丰衣足食。从他们朴素的认知里,锅里有饭(尽管粗茶淡饭),身上有穿,家庭和睦,勤俭持家,生活即是再苦再累,她们毫无怨言,心甘情愿。说到底,她们的欲望很简单,祈盼五谷丰登,祈福国昌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