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在出发

主持人语

并非现实的影子，而是心灵的镜子

李骏虎

《十月》2025年第3期

去年初冬，在福州的一个文学活动上，季亚娅主编和我聊起《十月》新开设的栏目“县在出发”，谈到这些年“县”这个古老的词因年轻人的回归而重新焕发活力，并且正在生发着新的时代意义，文学是对时代脉搏的深沉反映，作为现实主义文学重要阵地的《十月》敏锐地担当起了历史责任。她希望我能为栏目组织一期稿子，因为山西是现实主义文学重镇，山西生活在县城的作家和从县里走出来的作家骨子里都有着赵树理和“山药蛋派”为人民写作的优良传统，他们笔下的县域生活很值得期待。我当即就愉快地接受了这个组稿任务，因为我本人就是从县城走出来的作家，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写的就是30年前县城的青年群体的理想和感情，这个栏目戳中了我的初衷，我很想读到新时代的县城故事；再就是我们的“新时代文学晋旅”作家群里有不少都是陆续从县城走出来的优秀作家，比如来自代县的杨遥和苏二花，还有的至今生活在县城的——比如本期作者徐焱就在晋北的定襄县，也有从太原重返县城的——比如小说家燕霄飞。更多的作家生活在地级市，他们离县城更近，也离县城的生活和人物更近。

同时，我也还有个“私心”，那就是作为山西省作协主席，想通过这次约稿研判一下我们山西的现实主义写作的进步程度。山西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开创于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其后赵树理和“山药蛋派”老一辈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用脍炙人口的精品力作形成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现实主义文学高峰；这个反映时代精神、描摹普通大众的创作传统，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的“晋军崛起”一代，在秉承现实主义精神的基础上，在文学艺术上借鉴融合了现代主义、先锋实验等表现手法，使得现实主义写作大大地前进了一步，形成文学史上又一个重要的创作现象。现实主义精神是山西保持文学大省的强大内因，我曾经在和刘慈欣老师的对话节目中问过他，为什么他的科幻文学创作和其他科幻作家的风格明显不同，能够成为影响人类的巨著？刘老师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他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吧，他的偶像是托尔斯泰而不是科幻作家。那么，我想知道的是，“新时代文学晋旅”在文学理念和艺术手法上，是否能够跟着时代进步？他们在处理现实题材和塑造人物的时候，有没有比前辈在现实主义创作上更进一步？巧的是，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同生活》是以地级市为生活背景的，我在写作的同时对如上问题进行过大量的关于现实生活和文学表现的理论文章的研读，因此，我非常期待“晋旅”作家的创作实践。

为了公平起见，我在“新时代文学晋旅”的小说、诗歌、散文群里都发布了组稿通知，并且把组到的20余篇作品全部直接转给《十月》编辑部审读，我并不做遴选，然后像开“盲盒”一样期待着结果。当季亚娅主编把选定的两个短篇小说和一个散文篇目发给我时，我马上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寻宝一样“贪婪”地开始阅读。阅读的过程是愉快而惊喜的，我没有想到“晋旅”作家在现实主义创作上已经如此的令人耳目一新，这三部作品的形式创新、叙事自由和文本完美程度令我这个作协主席自叹弗如。两个短篇小说，《明日之歌》的作者张象和《地标》的作者李苇子都是“80后”小说家，张象早年在网络上成名，李苇子是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成长路径不同，互相交际也不多，但他们这两部作品却惊人地达到了新时代短篇小说写作的全新高度，在对题材的处理和表现手法上显示出自由而娴熟的共同特征。他们都是从大处着眼，探讨的主题是人生的意义，是生和死的命题，而都是从小处入手，表现的是普通人的烦恼，是一念之差的善与恶，主题不可谓不沉重，然而却都能够举重若轻，显示出四两拨千斤的功力，甚至在叙述上是云淡风轻的，是“本来无一物”的。在张象和李苇子所讲的县城故事中，主人公几乎都没有名字，他们不约而同地用“我”“你”“他”三个人称来指代，让读者直接陷入叙事的迷宫，而在结局面前无法回神。张象讲了一个迥异于冷漠世情流的苍凉而温暖的见义勇为的故事，李苇子讲了一个无常的“原罪”故事——世俗境遇的压力和内心美好追求的矛盾所导致，他们的文本让我看到福克纳、卡佛和余华的影子，但在文学与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关系上比重更加的合理，文学的肉身更丰满，使小人物世俗的日常生活成为历史书写的肉身，具体、真切地记录了时代的气息、变化，使县城社会拥有了充满细节的质感和温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徐焱的《护士长手记》同样是站在敬畏生命的高度，用瓷实的细节来完成文学表现的好作品，她不但表现了生命的脆弱与顽强，也站在朴素的大爱的角度向我们展示了国家的医疗卫生建设在县一级的发展。徐焱验证了“山药蛋派”老一辈作家挂在嘴边的“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的箴言，作为一名生活在县城的基层作家，她的表现现实生活和内心世界的能力，还有基于对经典阅读与丰厚生活的“发现性”令人惊讶。

很荣幸能够主持这期栏目，相信“县在出发”不但能够完成文学对时代记录的历史贡献，同时也对现实主义创作的创新发展起到实践推动作用，正像《魔戒》的译者郭少波先生所说，“它的价值就在于创造的虚构世界并非现实世界的影子，而是人类心灵的镜子”。

作者简介

李骏虎，1975年生于山西省洪洞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出版有《李骏虎作品集》（八卷本）及长篇小说《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众生之路》，散文集《纸上阳光》《文明叶脉——中华文化版图中的山西》，诗集《冰河纪》等。长篇小说《母系氏家》等翻译为英文在海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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