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韵前篇
苏轼
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
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
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泻。
忆昔还乡溯巴峡，落帆樊口高桅亚。
长江衮衮空自流，白发纷纷宁少借。
竟无五亩继沮溺，空有千篇凌鲍谢。
至今归计负云山，未免孤衾眠客舍。
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
饥寒未至且安居，忧患已空犹梦怕。
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
一、双语悦读
Following the Rhymes of a Previous Poem
Su Shi
Last year, flowers fell while I was in Xuzhou,
Drunken songs beneath the moon graced the clear night's view.
This year in Huangzhou, I see the blossoms bloom,
Behind closed courtyard doors, wind and dew bring gloom.
All things like flowers cannot be foretold or planned,
My remaining years like wine, can't be contained.
I recall returning home, sailing up Ba Gorge high,
Lowering sails at Fankou, tall masts scraping the sky.
The Yangtze's torrents flow on, empty and vast,
White hair falls thick and fast, will respite come at last?
I lack but five acres to match hermits of old,
Only a thousand verses, proud and bold, outshine poets of gold.
Still, my plan to return to misty mountains fails,
I sleep in a traveler's bed, beneath lonely quilts and veils.
The hardships of youth were truly bitter herbs to eat,
But the leisure of old age tastes sweet as sugarcane, a treat.
While hunger and cold haven't reached me, I dwell at ease,
Though past troubles are gone, their nightmares still displease.
I'll wander through flowers, tread moonlight, drink village brew,
Lest returning drunk, I draw the magistrate's scolding due.
二、现代汉语 (Modern Chinese Translation)
去年我在徐州时，花儿凋落，
对着明月畅饮高歌，清夜美好。
今年在黄州又见花儿绽放，
却在小院里闭门不出，风露凄清笼罩。
万事如同花儿，难以预料期待，
余生如同美酒，怎能禁得起倾洒流泻。
回忆当年溯长江而上经巴峡还乡，
在樊口落帆，高高的桅杆低垂摇晃。
长江之水滚滚奔流，徒然空逝，
白发纷纷飘落，难道能稍有宽假？
终究未能拥有五亩地，效法长沮、桀溺归隐躬耕，
空有千篇诗作，自认超越鲍照、谢灵运的文名。
至今归隐云山的计划依然辜负，
难免孤身一人，盖着薄被在客舍独宿。
少年时辛苦劳碌，真如吃苦涩的蓼草，
晚年景况清闲自在，倒像嚼甘甜的甘蔗。
只要饥寒尚未迫近，姑且安心居住，
虽然忧患已空，梦中犹存惊怕踌躇。
不如穿行花丛，踏着月色，畅饮村中浊酒，
免得醉醺醺归来，又被地方长官斥骂不休。
三、典故注释 (Annotation of Allusions)
1. 次韵前篇：指这首诗是依照之前某首诗的原韵（包括韵脚和次序）创作的唱和之作。附前篇：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不惜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2. 万事如花不可期：化用“人生如花”的普遍意象，强调世事无常，美好难驻，未来难料。
3. 余年似酒那禁泻：比喻剩余的生命如同美酒，禁不起肆意挥霍流逝。强调珍惜时光。
4. 溯巴峡： 指逆长江而上，经过巴东三峡（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的艰险水路。苏轼曾由汴京经长江水路返蜀奔丧。
5. 樊口：地名，在今湖北鄂州西，长江南岸，是苏轼贬居黄州时常游历之处。
6. 长江衮衮空自流：“衮衮”同“滚滚”。化用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意，感叹时光流逝，功业未成。
7. 白发纷纷宁少借：感叹衰老无情，岁月不饶人。“少借”意为稍作宽假、延缓。
8. 五亩继沮溺：五亩语出《孟子·梁惠王上》“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指维持基本生活的田产。沮溺：指长沮、桀溺，春秋时楚国的两位隐士（见《论语·微子》）。这里指像沮溺那样躬耕隐居的生活。此句感叹自己连维持隐居的薄产都没有。
9. 千篇凌鲍谢：鲍谢 指南朝著名诗人鲍照和谢灵运（一说谢朓），均为山水诗大家，才华横溢。凌： 超越。此句是苏轼对自己文学成就的自负之语，虽有“空有”自嘲，但骨子里充满自信。
10. 少年辛苦真食蓼：食蓼（liǎo），一种味辛辣苦涩的植物。语出《诗经·周颂·良耜》“以薅荼蓼”，后用以比喻辛苦艰难的生活。此处指青年时期仕途奔波劳碌之苦。
11. 老景清闲如啖蔗：啖蔗， 吃甘蔗。甘蔗根部最甜。典出《世说新语·排调》：“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比喻境况逐渐好转或老年生活渐入佳境。苏轼此处指贬谪黄州后，生活虽困顿，但心境渐趋闲适平和。
12. 穿花踏月饮村酒： 描绘一种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隐逸或醉乡生活，是苏轼在黄州排遣苦闷、寻求解脱的方式。
13. 免使醉归官长骂：流露出对官场束缚的不满，以及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也暗示即使贬谪，仍受地方官吏一定程度的监管。
四、写作背景 (Writing Background)
此诗作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至元丰七年（1084年）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期间。这是苏轼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挫折。他政治上失意，经济上困窘（“痛自节俭”），行动受到监视（“不得签书公事”），精神上承受巨大压力。黄州初期，他内心充满忧愤、苦闷、孤独和彷徨（如“孤衾眠客舍”、“忧患已空犹梦怕”）。 在黄州期间，苏轼通过躬耕东坡、参禅悟道、纵情山水、结交僧俗朋友、饮酒赋诗等方式，逐渐实现了精神上的突围和超越。他开始深入思考人生意义，寻求内心的宁静与达观（如“老景清闲如啖蔗”、“穿花踏月饮村酒”）。此诗体现了这种矛盾交织的心境：既有对仕途坎坷、人生无常的深沉喟叹（“万事如花不可期”、“白发纷纷”、“归计负云山”），也有对文学才华的自负（“空有千篇凌鲍谢”），更有在逆境中寻求解脱、安于现状、享受当下闲适的豁达情怀（“饥寒未至且安居”、“穿花踏月”）。此诗是唱和之作，步他人诗韵，既是一种社交酬答，也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抒发贬谪中的复杂情感。
五、艺术特色赏析 (Artistic Appreciation)
1. 时空对比，结构精巧：
开篇即以“去年”（徐州）与“今年”（黄州）形成鲜明时空对照。“花落”与“花发”同是花事，但心境截然不同：徐州是“对月酣歌美清夜”的豪情逸兴，黄州则是“小院闭门风露下”的孤寂凄清。这种对比奠定了全诗今非昔比的基调。
2. 精妙比喻，意象生动：
“万事如花不可期”：以花喻世事，形象道出人生无常、美好易逝的普遍哲理。
“余年似酒那禁泻”：以酒喻生命，警示时光珍贵，不可虚度。
“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用“食蓼”之苦涩比喻少年艰辛，“啖蔗”之甘甜比喻老来（贬谪中）的清闲心境，对比强烈，新颖贴切，深刻传达出人生况味和心态转变。
“长江衮衮空自流”：以奔流不息的长江象征永恒流逝的时间和未竟的抱负，意境宏阔苍茫。
3. 情感跌宕，深沉真挚：
诗中情感起伏跌宕：从对往昔的追忆（徐州欢宴、还乡壮游），到眼前的困境（客居孤寂、归计成空），再到对衰老的慨叹（白发纷纷），对未能归隐的遗憾（无五亩继沮溺），以及对文学价值的自信（空有千篇凌鲍谢），最终归于在困顿中寻求安宁（安居）、排解忧惧（饮酒）的复杂心态。情感真挚深沉，展现了贬谪文人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
4. 语言凝练，意蕴深厚：
苏轼善于用高度凝练的语言表达丰富内涵。如“空自流”、“宁少借”、“竟无”、“空有”、“负云山”、“眠客舍”等词，精准传达出无奈、愤懑、遗憾、孤独等情感。“穿花踏月饮村酒”一句则生动勾勒出诗人试图超越现实苦闷、追求精神自由的形象。
5. 用典自然，深化主题：
诗中多处用典（沮溺、鲍谢、食蓼、啖蔗），均服务于主题表达，或反衬现实困境（无五亩），或彰显自我价值（凌鲍谢），或比喻人生境遇（食蓼、啖蔗），贴切自然，不着痕迹，丰富了诗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厚重感。
6. 超脱与现实的交织：
全诗最动人的艺术特色在于将深沉的人生感慨（无常、衰老、失意、归隐不得）与旷达超脱的处世态度（安于现状、享受清闲、借酒消愁/寻乐）交织融合。结尾“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在自嘲与洒脱中，蕴含着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对官场束缚的疏离，体现了苏轼在逆境中特有的精神风貌。
六、思想启示 (Thought Enlightenment for Modern Times)
苏轼《次韵前篇》虽写于近千年前，但其蕴含的智慧对现代人仍有深刻的启示：
1. 接纳人生的不确定性：“万事如花不可期”道出了人生的本质——充满变数和未知。现代人同样面临事业、家庭、健康等方面的不确定性。苏轼启示我们，与其焦虑未来或执着于无法掌控之事，不如学会接纳无常，专注于当下可控的领域，培养内心的定力。
2. 珍惜时间与生命： “余年似酒那禁泻”提醒我们生命有限且宝贵。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我们更应反思如何有效利用时间，避免无意义的消耗，去做真正热爱、有价值、能带来内心满足感的事情。
3. 在逆境中寻求平衡与超脱：苏轼在黄州的经历是面对巨大逆境的典范。他并非没有痛苦（“孤衾眠客舍”、“忧患已空犹梦怕”），但他找到了“清闲如啖蔗”的心境和“穿花踏月饮村酒”的生活方式。这启示现代人，在遭遇挫折、压力或“内卷”时，要学会调整心态，在困顿中寻找生活的乐趣（如亲近自然、培养爱好、保持社交），实现精神上的自我救赎与平衡。
4. 物质与精神的辩证： “竟无五亩继沮溺，空有千篇凌鲍谢”反映了苏轼对物质匮乏（无地归隐）与精神富足（文采斐然）的思考。现代社会物质丰富，但精神空虚成为普遍问题。苏轼提醒我们，在追求物质保障的同时，更要注重精神家园的建设（如阅读、艺术、思考、良好人际关系），拥有丰盈的内心世界才能抵御外界的风雨。
5. 享受“清闲”与简单生活：“饥寒未至且安居”、“老景清闲如啖蔗”体现了苏轼在困境中安于清贫、享受简单生活的智慧。在消费主义盛行的今天，这种“知足常乐”、在简单生活中发现美感和乐趣的能力尤为珍贵。它有助于我们摆脱物欲的捆绑，获得内心的宁静与自由。
6. 追求内在自由： “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表面是饮酒避祸，深层则是对外在束缚（官场规则、世俗眼光）的疏离和对精神自由的向往。现代人同样面临各种社会规范和压力。苏轼启示我们，真正的自由源于内心的独立和选择生活方式的勇气，即使环境受限，也要努力守护精神世界的疆域。
苏轼在《次韵前篇》中展现的面对人生无常的哲思、身处逆境的豁达、珍惜当下与精神富足的智慧，以及对内在自由的追求，穿越时空，为现代人应对压力、寻找生活意义、安顿心灵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资源。他教会我们在认清生活真相（如花不可期）之后，依然能够热爱生活（如啖蔗般享受清闲），活出通达与从容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