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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艺被整个事件击中，暴力和热血形成的场面使她激动难已。回家后，她在整个吃饭过程中都紧绷着面部肌肉。她甚至是带着某种容忍的态度等待着大家在那里吃饭和说笑，她看着大家文质彬彬地坐在那里，痛苦地发现自己的忍耐是多么的持久。终于，她没能支持到这顿愈来愈 有气氛的饭局结束，提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的父母因她的提前离席略有不满，于是用加倍的殷勤招待着客人，父亲不时地说几句机智幽默的话，引发起大家阵阵轻松的笑声。李艺在自己的床上躺着，觉着父亲是那样的造作和无聊，他的那些小机智小幽默是那样浅薄和虚伪。整个这顿饭都透着虚伪，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客气和相互称赞，都让人难以容忍。

那顿冗长的饭终于结束了。她的未婚夫杨默然以家庭成员的身份送走了客人。然后，她母亲给他们沏了茶，用的就是李艺买回来的茶，父亲和他坐在大厅里下棋。李艺的父亲会下围棋，杨默然也会下围棋， 这一点曾使李艺的父亲惊喜不已。大概也因为杨默然能够用围棋和李教 授手谈，才使他很快决定正式接纳这个相貌一般的杨默然的吧？李艺躺 在床上，整个床似乎都在翻滚摇荡，房屋及室内一切的摆设都有了重量，压迫着她的身心。她听见他们在厅里棋子落盘的声音，她感到巨大的悲哀。吴亮就要死了，而别的人却如此安闲地下棋！她忍不住冲进厕所吐起来，她看见刚才吃进去的红色食物已变成粥状在马桶里打着漩涡流进深不可测的下水道，又想起吴亮那满身满脸的血。他现在到了哪里，怎 么样了？他为什么会弄成那个样子？她无法更进一步思考这些问题，那些血给了她太大的刺激，她受了深刻的惊吓。

杨默然注意到她脸色不好，轻轻地来到她的房间，满含关切地问 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他带她去医院？他伸出手来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还好，”他说，“还好，不是很烧。”李艺突然冲动起一股强烈的厌烦。她推开他的手。“请你出去，”她说，“请你出去。”

他迟疑着。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待他，他的面子上下不来。但他还 是轻轻退出去了，他在这个瞬间已做出决定，将来一定要有充分的耐心来受这个知识分子家妞儿的气。李艺听见门轻轻关上，她觉得自己现在是多么恨这些温文尔雅的人，他们说话，微笑，走路，都透着不自然。就连刚才他的手在她额头的一摸，又来得多么乖巧和虚伪，你病了，他却假借关心来抚摸你，走近你。

一切终于宁静下来了，客厅里的棋子敲击声渐渐催动着她的倦意，她睡着了。猛地，她被一阵疼痛刺醒，她的心脏那里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她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注视。渐渐地，她看见了她所熟悉的一切家具模糊的轮廓，它们唤起她一种安全的感觉。她从恐惧中走出来，她嗅见了被窝里弥漫出来的由她肉体所制造的那股熟悉的气息。她的胸部痛感消失了，她听着窗外的风声。然后她发现此刻是多么牵挂吴亮，他怎么样了，会不会死？

整个夜晚李艺没有再能够成功地进入睡眠，她的思维飘浮而纷乱。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吴亮那苍白的脸和柔软的身体，是他被推进太平间，是他进入殡仪馆，总之，她被这一切不祥的纷乱吓着了，她 又听见自己心脏的狂跳。她只好睁开眼睛， 打开台灯，找一本书来读。然而却读不进去，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卷入进去？她回忆整个过程，想起他握住她手的情景，不明白整个事件的任何必然性。他本来也只是那群卑微看客的一个，怎么后来被卷到事件中去呢？她去打电话的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莫非，他和那个女 孩之间有什么瓜葛？她想起当时在场的人议论，他们说：没事儿，这 种人禁打。这种人？他是什么人？但愿他真的禁打，没有被打坏。这样想着，直到天亮。

李艺在一个科研单位上班，这个科研单位和如今大多的科研单位 一样，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市场经济，似乎暂时用不着他们这些人。由 于没事可做，大家平时就不怎么认真上班。但李艺却比较认真地去上班。今天李艺走到班上后觉得十分不舒服：头痛，恶心，而且直出虚汗。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是病了。便和主任打了招呼，回到家里，吃了几片感冒 药，又躺在床上，一觉醒来已是中午，觉得好多了。来到厅里找水喝，见表姐王群正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她。王群说： “我才看出来，你原来很有福气！”

李艺不明白表姐在说什么。

王群说：“多亏你没找那个吴亮，他果然惹出事情来了。”

看表姐那神情，似乎为她没有找这个倒霉的吴亮而专程来给她贺喜。李艺感到格外的难受。

表姐的那种兴奋是显而易见的。

“这个吴亮，谁晓得为什么，跑到大街上去跟人打架。说不清是为一个女孩子还是什么，总之让人打坏了。你们晓得我们厂，韩国老板很小气的，规定凡是自己得病，厂子一律不管，像他这样流氓打架，厂子要除名的。李艺你当初没嫁给他，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哟，据我所知，他是很爱你的哟！”

表姐笑起来。

望着表姐那鲜艳欲滴的嘴唇，李艺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这道闪电击中了她的心脏，她感到胸膛那里有一个火球在滚动，愈滚愈大，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爆炸。

她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是她把他推进事件的漩涡中去的。是她的那几句话，那个夸张的动作，将他推了进去，使他成为整个事件的受害者！

这个答案如此残酷，它使李艺顿时坐立不安。如果说昨天的事件，围观的所有人都应该承担某种道义的话，李艺虽然作为一个女人，也应该承担这种道义。整个人群都在那里做卑微的看客。吴亮也是人群中的一个，吴亮绝不是英雄。而你李艺却让他担负起如此沉重的义务，这个光荣的义务击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