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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4年第9期丨连亭:落在生命中的雨
中国作家网
2024-10-10 09:21:29

我和母亲收拾完家务,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厅门边。日子像春天的雨滴一样,一滴一滴温和地下落,落在攒劲儿成长的生命里。我盯着门缝上干枯的艾叶,听风吹过艾叶卷出的瑟音,想象阳光落在艾叶上的颜色,勾勒光斑周围扩散又退却的晕染。我觉得太阳忘记这把艾叶了,不再从高处把光辉送到它身上。

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蜜蜂飞进了家门,在我耳边嗡嗡一阵,接着沿着门板盘旋而上,想要停在艾叶上。它的脚已经触碰到艾叶了,这时一缕风吹动了艾叶,辛香的气味从艾叶枯黄的面容散发出来,蜜蜂便又缩回了它的身体。

我打了个喷嚏。早春还有些微寒,白天太阳犹疑不定,一场雨就让气温降了不少。这只蜜蜂出来做什么呢?它不知道这样的天气对它很危险吗?寒冷会让它死掉的,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这样的雨夜,是不该有一只蜜蜂的。

我若是它,绝不会让自己落入这样的雨夜。尽管白天曾有过灿烂的阳光,也不能很快抹掉冬天在我心里投下的阴影。我是个迟疑的人,领教过人世间的反复无常,深深懂得鲁莽轻率会让人付出什么代价。

说起阳光,那可真让人怀念啊。“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阳光普降,迎春花给墙壁镶嵌上无数星星,满墙满院就亮起了摇曳的光芒,一层层,一簇簇,在风中如同水波般荡漾,几乎使我相信冬天已经远去了。等到油菜花严严实实地长满田野,像无边的地毯覆盖在大地上,由心底升腾而起的温热之感就越发浓郁,我由此爱上了世间所有与阳光有着相同颜色的东西。

金黄,在春天闪着璀璨的光芒,并迅速铺展成广阔的规模,连蝼蚁都感受到了这盛大之美。大地因这盛大之美,变得活泛,变得慷慨,变得热情。大地大笑起来,冬天长出的皱纹瞬间被抹平了,只剩下无边的金黄,无边的旺盛。蜜蜂忙碌起来了,浮在阳光里,聚在油菜花丛中,远远近近,密密匝匝,嗡嗡轰鸣,挠着人的耳朵,勾着人的欲念,喧闹和繁盛似乎就这样被它们捆绑在一起了。

就在人们以为一切渐入佳境时,大地打了个寒颤,一阵风刮过山头带来了一片乌云。没来得及披上蓑衣的瞬间,阳光全都被吸走了。接着油菜花开始震颤,起伏不定,东倒西歪,熄灭在雨水里,陷落在泥淖中。沙沙沙——雨沙子般落下,丝线般落下,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泪痕。

这时,所有的蜜蜂都消失了。它们躲在耗费集体之力搭建的窝里,继续复杂而有序的分工生活。它们对阴晴与温度如此敏感,以至于生存轨迹都受到了限制。

眼前的这只蜜蜂,显然不知晓集体生存的秩序。它可能是自己离开了集体,也可能是被集体所抛弃。无论何种原因,今夜它只有一种结局。

我想对母亲喊:“蜜蜂,蜜蜂。”我没有喊出声。在母亲的秩序中,蜜蜂无关紧要。我甚至可以看到,蜜蜂在母亲眼中的倒影如同一片漂移不定的波浪,孤独而脆弱。

母亲哼起了乡间谣曲,我想跟着哼唱,但我不会。母亲的歌声,像沙沙沙的雨声,或者说汇入了沙沙沙的雨声。歌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有着动人的和谐。

父亲从里屋出来,坐在门边换水鞋。“我得去看看。”父亲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母亲说,说完又拾起中断的歌谣,“伊哎呀——”在母亲的歌声中,父亲把裤腿塞进雨鞋,扯了扯肩头的衣角,这才拿着手电筒出门。他是个干净漂亮的人,母亲看着他体面的背影,露出温情的笑意。

雨丝在灯光中闪亮,看着像密密麻麻的心绪,一丝一丝,纷纷舞动。父亲走远后,母亲搬出去年秋天留的花生种子,在灯光下给花生剥壳。这是个小活儿,简单,却也磨人。两手同时使力,拇指和食指用劲剥开花生壳,露出粉紫色的花生米,选择其中亮泽饱满的,丢掉干瘪难看的。

忙碌一阵后,母亲忍不住说:“这一批花生种子非常好。”的确好,好到让人觉得丰收就在眼前。“开耕后把它们种到土里,小小的一篮子花生米,能变成几亩花生苗,能收获好几牛车花生,能榨出几百斤食用油。”母亲的话,道出了生命的力量,土地的恩赐。

灯光下,母亲的手厚实,温柔。啪——花生米脱离黄壳,从她指缝落入竹篮,一如水滴落入大海。一剥一落间,细致的生活能力汩汩而出,她在这些琐碎的日常事务中,练就了应对各种麻烦的品性。她的人生就像这些花生米,微小,却也要细心打理。像剥花生壳这类小事,她每天都要做很多,多到没有人意识到这也是一件事,一件必不可少的事。这样的事,没有时代的波澜,不及历史的变迁,无关天下的兴亡,只有一个个被人遗忘的人间真实。由这些组合而成的人生,平凡,渺小,饱含艰辛,但这就是“活着”。

有时候,我羡慕母亲的手,虽然满是疤痕,但很有力量。它们能承受生活的鸡零狗碎,理顺一地鸡毛,化腐朽为神奇。我的手就做不到这些。没剥多久,我就累了,实际上是没耐心了,就靠在炉火边,让微红的火光烤热我的手。雨丝银针般飞动着,屋檐有水滴落下来,地上有散开的水花。看着雨水一滴又一滴地下坠,散开,我的心开始湿润了。

母亲依然在一颗接着一颗地剥花生,仿佛永远也剥不完似的,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剥花生似的。除了手中的活儿,她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她真有耐心呀,这耐心让我惊叹。一点一滴,埋头于眼前,不计得失。每次我认为她永远也干不完时,她却出人意料地把活干完了。这就像漫天的雨丝,我以为它们下不完时,突然就天晴了。

可是天晴前,我是不相信春雨会停的。活没干完时,我是不相信活能干完的。我理解不了母亲的耐心。在我眼里,她深陷于春天的雨水,被雨丝缠得紧紧的。我从没想过她曾是阳光下怒放的花朵。我不知道她对雨水的理解远比土地深沉。这一切,源于她不善言辞。我总以为,没有说出的就是不存在的。实际上,她以静默的方式释放了生命的能量,就像眼前的雨水滋润万物一样。

雨下在寂静的院子里,下在江河的微波中,下在草木萌发的山上,下在小草青青的坟堆旁,下在蓄势待发的梨花间……远处朦胧了,近处迷离了,再清楚的事物也分辨不明了,再简单的心事也理不清了。渐渐地,树消隐了,山消隐了,房屋消隐了,心事消隐了。世界仿佛只剩下雨。雨远远近近,纷纷扬扬,给万物罩上面纱,像是怕它们被人看透了去。

一缕缕水气,飘浮于天地,摇曳在风中,好似要把世界都变成水。我仿佛看到一只燕子穿透了雨雾。“春燕衔泥趾遗踪,檐勾日影两三重。应怜春雪化冬雪,更爱花浓对酒浓。”多年前,我写下这首七言绝句,心就被酒泡透了。

那时,我似乎浅尝爱情的滋味。只是未释放的心绪,像被雨浇灭的花苞,跌落到尘埃里去了。我喜欢的是诗,还是写诗的人,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年的燕子。它们喜欢在雨中飞翔,将沾着泥巴和唾液的草茎粘贴在墙壁上,墙壁慢慢隆起一个碗状的鸟窝,后来春意就越来越浓了。

杜鹃花开的时候,鸟窝中探出几颗暗红的脑袋,叽叽喳喳,沉寂的墙壁就喧闹起来了。再后来,雏鸟们羽翼丰满,嫩生生地飞出窝子,就看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春天。

在春天,我想成为诗人时,我喜欢写诗的人;我成为诗人时,我只喜欢诗了。后来呢?后来,这一切离我越来越远了。

那以后,我很少刻意关注春天了。我把春天当成四季的开始,仿佛它的到来只是为了结束漫长的冬季,此外我不想再赋予它别的意义。

今年燕子依然如期而至。它飞过雨幕,飞过山川,飞过待耕的田地,停留在潮湿的电线杆上。它看见了歪斜在地头的稻草人,离房屋不远的草垛。苍黄的稻草残留上一季丰收的气息。为了丰收,禾稻献出青葱,甘愿枯黄,变成春燕眼中一抹破碎的残骸。

燕子感觉到季节的暗示了吗?叽叽喳喳,我似乎听到了它的叫唤,仿佛某种东西已在它的歌声中醒来。

黑燕子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不知不觉间,木门开始潮湿,岭南的水风天延宕开来。母亲的手在花生上摩挲着,带着雨的气息。几只布谷鸟飞到南溪的一棵树上,母亲手中的花生就听到了布谷的声声呼唤。这呼唤深沉而响亮,回荡在每一棵树上,每一扇窗户间。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中,在悠长静谧的光阴里,潮湿的空气带着早春的花香附在每一个粗瓷碗上,每一件旧农具中,每一块土坯里,当然也在每一束昏暗的灯光中,母亲劳作的手中。

母亲粗糙的手掌拂过春天的水气,打捞起内心的平静。她平静的时候,我似乎能听到她的呼吸。这双手剥过多少万颗花生呢?时间是一条沙河,由沙子般的花生粒串起。花生零碎,人的生命也零碎。花生埋进土里,发芽、生长、结果,人也仿佛跟着发芽、生长、结果。

花生在潮气中散发清香,让人忍不住把它们塞进嘴里。但我没有这样做,在春天花生只有一个使命:成为种子。

这时,习惯早睡的婆婆,忽然弓着身子进来了。母亲急忙起身,劝她回去休息。婆婆嘀嘀咕咕,说起以前,说起庄稼,说起吃过的盐。母亲知道她挂念春耕,就扶她挨着炉火坐下了。

花生还有大半筐没剥壳,今晚是干不完了,明天、后天、大后天也许都干不完了,我只要想想就觉得手指发疼。母亲倒是不嫌累,赶着多干一点儿是一点儿。于是她又开始剥了。

我看到她手上的茧。我好羡慕她的茧子。有它们的保护,手才不会疼咧。

“傻妞,你多干点就长茧子了。”婆婆又好气又好笑。

“为什么不是生下来就有茧子呢。”我唉声叹气。

“净胡说,人刚生下来跟水豆腐似的,哪里会有茧子呢。”母亲说着,又剥了几颗花生。

“是呀,刚出世的娃都是水做的骨肉,藕做的筋骨,娇得很。茧子都是日子一点点磨出来的。就拿你爸来说吧,你别看他现在粗皮厚脸的,他从你奶奶肚子出来时,比蒸蛋羹还嫩呢。人呀,进了这尘世,久了就让风啊、霜啊磨粗了。”婆婆用吃多盐的口吻说。

“我呢,我生下来是什么样?”我焦急地问。

“你呀,像一碗搁了蜜的豆花,又白又滑,甜得我的心乐开花!”母亲取笑我。

我羞得只好低头剥花生。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起出门的父亲。巡山的他,该走到水库坝上了吧,每日的固定时间,他都要去查看沟渠和水位。而他所经之处,春风唤醒了春笋、蘑菇、木耳。

说起父亲时,母亲脸上的笑容像穿过雨幕照进夜里的阳光。离开故乡后,想家时我就会想起这个笑容,带着春夜的暖意,燕子的歌声,以及我年轻时的心绪。

我的心绪从雨中拉回灯下时,母亲竟然剥完了所有的花生。这时,父亲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接着他粗大的手推开了潮湿的木门。吱吱呀呀,门一开一关,牛棚里的牛跟着哞哞叫了几声,然后是鸟飞离树梢的扑翅声。

夜未央,父亲把农具拿出来,仔仔细细地修理一遍,定螺母,销轴,上油,套绳……

随着雨脚越来越密,春耕开始了。春雨中,父亲犁地,翻起的肥土泛着湿润的光泽,我把花生米一粒粒播撒在土中,让雨淋湿它们,让土掩埋它们,让风唤醒它们。

它们破土了,抽芽了,散叶了,开枝了,绽花了,结实了……

几个月后,我们赢得了丰收年。

连亭,女,壮族,原名廖莲婷,广西武宣人。在《民族文学》《芙蓉》《散文》《美文》《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部分入选《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作家文摘》《中国散文20家》等,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文学》年度佳作奖、丰子恺散文奖、民族文学·甘嫫阿妞杯女性文学奖一等奖、全国打工文学奖银奖等,2016年公费出版首部散文集《南方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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