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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与药(五题)
中国作家网
2025-06-13 09:46:39

茅 草

我喜欢茅草的柔软、韧劲,喜欢它在风中的轻盈,也喜欢它顺着风向的摇曳。

茅草还有另外两个名字,一是白茅,一是茅子。茅草是多年生、深根性植物,耐干旱和盐碱,根茎和花籽皆可繁殖成新茅草。无论在河边,还是在碱滩,只要茅草草籽能够吹到的地方,茅草都能安家。安了家,它就用心生长,活成一片绿。茅草啊,它是野草中的顺民,它太柔弱,不管东风、南风,还是西风,只要给它一点风,它就会摇。可是,它又是野草中的贵族,仔细看,会发现它的生长、它的摇晃,是多么漫不经心,无所谓得失与强弱。它与生俱来的,是与世无争的从容与淡泊。

从物候的角度,我对茅草做过认真观察:四月,茅根发芽;五六月,抽穗开花;八九月,茅草抽出长穗;十月,茅草的花絮随风飘散,花籽满天涯。

在我的记忆中,每到早春,总会有一群孩子蹲在茅草地里拔茅草的嫩芽。那嫩芽是茅草的花序,呈圆锥状,外面包有层层黄绿的嫩皮,里面的花穗长有含着水分的白色绒毛。把嫩芽的外皮剥去,那含着水分的白色绒毛是可以吃的。在口中,甜甜的、凉丝丝的,有一股清清的草香。在山东北部平原上,大家把拔茅草嫩芽的过程叫作“拔古笛”。古笛,这是多么动人的名字,让我想到了远古的笛子、春天的笛子。或许,一个个春天便是由一支支的古笛吹响的。

抛开嫩芽,单说茅草的茎叶,也可食。茅草的茎叶是食草动物上好的食物。那些在茅草地里低头啃食的牛羊,用行动告诉我们茅草是多么可口。茅草还可当柴火,可化为灶膛中轻淡的火苗,可成为屋顶上轻柔的炊烟。茅草可修屋顶、可搓绳,可编织衣帽、坐垫、凉席。

再说茅草的根。茅草的根呈细白的长条状,在地下横生,分节,节上长有柔毛。少年时,到了春夏季节,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和小伙伴们扛着铁锨,到茅草地里挖茅根。一铁锨挖下去,能挖出数十条茅根。把茅根上的土抖掉,再把茅根放到河水里冲一冲,就有了一堆干净的茅根。茅根甜甜的,嚼在嘴中,如嚼甘蔗。茅根挖多了,自己吃不了,还可拿到乡镇收购点去卖。

春风吹又生,天下茅草生生不息。更关键的是,茅草还可入药。茅草的叶和茎含有多种化学成分,不仅有滋养、利尿、凉血、生津的作用,还有通经络、祛风湿的功效。将老茅草叶水煎外洗,可治妇女产后风湿痛。而药用价值最大的,当数茅草的根。《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纲目》这样记载:茅根,性寒味甘,具有凉血止血、清热利尿功效,可用于热病烦渴、胃热、肺热咳嗽、吐血、黄疸等症。将茅根煎服,还可解酒毒。

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坚韧又谦逊的茅草,它一直在奉献,从头到脚,都是甜的,都是宝,都是药。

枸 杞

我相信枸杞,相信枸杞的灵魂可以在阳光下飞翔。我喜爱上枸杞时,大约8岁。那时,阳光中飘浮着淡淡的尘埃。我放学回家,奶奶笑着递给我一个茶碗,说里面是枸杞。我把书包扔在一边,端看着那些红红的、亮亮的枸杞,双手捏起一个,放进口中,那滋味是凉,是酸,也是甜。我咂咂舌头,心里有了判断:枸杞子,是最美味的小水果。

后来,我放学回家,还不时拿起茶碗看一看,看里面有没有枸杞子。

我惊奇地发现,村庄北面的野地里,长着一簇簇的枸杞。摘一粒放进口中,味道虽然不如奶奶茶碗里的枸杞子,却也还算可口。儿时的记忆,将奶奶、童年、阳光、茶碗、枸杞子这些毫不相干的词汇,编织成一种幸福的期待。

我行走在旷野或他乡,总把与枸杞子的每一次相遇视作久别重逢。在市场上,只要见到枸杞,我总要买上一些。听人说宁夏的枸杞好,我就买了袋装的宁夏枸杞。只是,我很少见到新鲜的枸杞子。

印象中,我在野外曾采到过几次枸杞子。一次是在山东的博山地区,突然发现路边灌木丛里挂着些枸杞子大小的红果果,走到近前细看,那红果果还真的是枸杞子。摘了几粒放进口中,味道虽有几分甜,却多了些苦涩。还有一次,我在新疆的山谷里,无意中也曾碰到过几株枸杞,那枸杞子虽然味道鲜美,但由于季节已深,枝条上仅挂着几粒没有被风吹落的枸杞子而已。

难道枝条上红艳艳的枸杞子,只能留存在我的记忆中?

闲翻《太平圣惠方》,发现其中记载着一篇关于枸杞的传统。一人前往西河出使,途中遇到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女子正在打一位年约八九十岁的老人。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位老人是女子的曾孙,因为不肯服用祖传的神药而年老体衰,因而被她惩罚,女子实际年龄已有373岁。传说中的神药,正是枸杞子。

后来,我习惯了饮枸杞叶茶,还在中药铺的柜台上见到了以枸杞为材料的一包包中药。我恍然大悟:那挂在枝头的红艳艳的枸杞子并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最真实的枸杞,不仅在枝头,更在民间百姓的血脉与生活中。

枸杞啊,它通身是宝,可用来养生,补肾益精、养肝明目、降血糖、润肺滋阴。枸杞的嫩苗,可直接生吃,也可入药。枸杞的茎叶,可用来煎汤、凉拌、做茶或炒食。枸杞堪称东方神草,传说中的枸杞,神而有验;现实中的枸杞耐干旱、耐碱性土壤。

我是个俗人,比不上枸杞,但我有一个愿望:在院子里种上三棵枸杞,等枝条上挂满枸杞子时,给它们起名字——

一棵叫奶奶果,一棵叫阳光枝,另一棵叫童年木。

青青菜

想起旷野中寂寞生长的青青菜,内心满是温暖。

想起旷野中寂寞生长的青青菜,也就想到了我的少年时代。

夏秋季节,在黄河下游的大堤下,每当我的手指被镰刀划伤,每当我的胳膊、腿不小心擦伤,便得赶快去找青青菜。而在身边,总能找到它。我把青青菜的叶片折一折、挤一挤,挤出绿色的汁液。然后,把汁液滴在流血的伤口上。顿时,血会立即止住,疼感也减轻。

青青菜,就是我少年时代的止血药、止痛药。青青菜医治伤口,不分男女老幼,不论贫富贵贱,只要人们需要,它的汁液就会源源不断地滴在流血的伤口上。青青菜啊青青菜,它仿佛是乡野大地上孤独的外科医生。

若一时找不到青青菜,伤口便容易留下疤痕。一个冬日,我的左手食指被小刀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当时,鲜血直流,若是有青青菜,这很好办,挤点汁就行。可当时是冬天,旷野里的青青菜已经干枯,我无青青菜可用。由于伤口处理不及时,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如此良药,有一个醒目的特征。它的花团,就像乡村诊所外墙上那个醒目的“十”字。有了醒目的花团,那些在旷野里需要找到青青菜来止血的人是很容易找到它的。那花团告诉人们:它主治热性出血、瘀血,外用可消炎、治恶疮等。

鲜花大都是娇嫩的,容易凋落。可是,青青菜开出的花却和它的茎叶一样,能够经受住一次又一次的风吹雨打。青青菜的花,是世界上最有力量、最结实的花之一。紫红色的花团呈球状,大的花团有乒乓球那么大,花团上还有嫩嫩的毛丝丝。青青菜也是世界上花期最长的草木之一。它的花期短则半年,长则八个月,坚实而不凋谢的花团宛如青青菜的一面骄傲旗帜。

可见,青青菜是最善良、最真诚的,它开花不是为了自己的美,而是为了大家,为了需要它的人能够在万千草木中找到它。秋季,当大地上的野花大都散尽,青青菜却依然开着紫红的花团。它仿佛在说:“有伤痛,请来找我。”

青青菜还有一个正式的学名:小蓟。它的别名不可胜数,比如刺蓟菜、刺儿菜、青刺蓟、千针草、刺萝卜、刺角菜、小蓟姆等。可我还是愿意把它叫作青青菜。

青青菜的生命力虽然强劲,却敌不过时间的流逝。花期再长,却抵不过人们的遗忘,不少人的生活已远离了青青菜。如今,当我再次来到黄河大堤上,依然能够看见青青菜,可它们的数量已明显减少。大堤下,原来生长青青菜的地方,现在要么成了林立的楼盘,要么成了工厂的作业区。不得不说,青青菜的减少,不仅是草木的减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是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错位。

而现在的孩子,与自然也是日益疏离。有一年,我到一所乡镇中学讲课,我问在场的孩子,谁认识青青菜?在场的上百名学生,却无一人举手。

这么好的青青菜,是谁带来的?是高天上的飞鸟,还是神农氏?这么好的青青菜,为什么数量却在一天天减少?想起这些,我的内心泛起淡淡的忧伤。

蒺 藜

天地间有太多的机密,我们并不知晓。大地温顺,北方的大地却生长着并不温顺的蒺藜。蒺藜是一种草本植物,它匍匐在地,分枝众多,枝上有羽毛状互生或对生的长椭圆形叶片;果实坚硬、上面有纵棱或圆锥形长刺、短刺。会不会,匍匐而生的蒺藜是大地的卫士?会不会,匍匐而生的蒺藜是草原上的另一种语言?蒺藜生来就是勇猛的、无畏的。蒺藜好斗,它那坚硬的蒺藜子,总是竖起一根根尖锐的针刺。

蒺藜有毒,无论根须、茎叶,还是果实,都带着毒。牛、马如果啃食了,尽管不伤及性命,却会生病。羊食了,会引发头部肿胀。人食了,会引起窒息。蒺藜,甚至不会宽容和原谅一个孩子。我在杂草丛生的黄河平原上长大。夏秋时分,平原上的草地看上去特别柔顺,可我绝不敢光着脚到草地上去,更不敢躺到草地上,这都是因为草地上满是蒺藜。裸露的肌肤如果不小心沾上蒺藜子,是刺心地疼。

这就是蒺藜,在天地之间、红尘内外,它从来就不好惹,也没有好脾气。

转瞬间,三四十年已过,我已不是黄河平原上的那个少年,也很少再有与蒺藜面对面的时刻。在路边、在荒野偶尔见到蒺藜,会感到特别亲切,就像见到了少年时一个顽劣的好朋友。

要想真正认识蒺藜,还必须看到蒺藜的本质。蒺藜尽管性情刚烈,通身带毒,可它的毒也是药。

在中医药学体系上,蒺藜是具有多种药用价值的良药,当然了,也是苦药,因为蒺藜的性情本是苦。腰脊痛,可将蒺藜子捣成末,配以蜂蜜做成丸子,用酒送下。月经不调,可将蒺藜用米汤送服。蛔虫病,可服初秋时采集的蒺藜子。蒺藜子还可治失明、固牙齿、克白癜风、通鼻塞。

蒺藜的生存是强硬的,锐刺为矛,昂首问天,给古人带去很多启发。古人模仿蒺藜子的模样,制作出木蒺藜、铁蒺藜,又模仿蒺藜匍匐横生的样子,布设了蒺藜阵。蒺藜阵可用于野战,也可用于守城。《六韬·虎韬》曾提及木蒺藜和铁蒺藜的用法:“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百二十具。败步骑,要穷寇,遮走北。”“狭路微径,张铁蒺藜,芒高四寸,广八寸,长六尺以上,千二百具,败步骑。”《明史》记载:“布铁蒺藜刺竹于外,城守大固。”三国争雄,蜀军的诸葛亮曾排出铁蒺藜阵抗拒魏军。不仅如此,古人还模仿蒺藜子,制作出了蒺藜棒、蒺藜锤。

蒺藜,教会了古人排兵布阵。然而,蒺藜再狠再尖锐,也挡不住人们前行的脚步。鲁迅在《故乡》里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踏荆棘而行,固然彰显人类伟力,可当大片的草地日益退缩,要么变成村庄城镇,要么闲置沙化,我们是否该在这疾行中驻足沉思?

蒺藜,或许它不是大地和草原的卫士,只是一介苦草而已。

说不透的蒺藜,道不清的蒺藜。

蒲 草

在河沟与沼泽地带,蒲草是一种最温柔的植物。在黄河三角洲平原上,蒲草总是与芦苇相伴,大凡有芦苇的地方,都有蒲草。我的记忆中,村庄四周的沟渠生长着大片的蒲草。风吹过,蒲草低眉侧身,随风起伏。到了秋冬,松散的蒲棒槌会散发出白花花的飞絮。

当然,蒲草和芦苇是不同的。芦苇的茎有节易折、叶薄而锋利,蒲草的茎和叶却是宽厚、柔韧的。还好,水泽地带,容得下锋芒,也喜欢柔软。在芦苇荡穿行,肌肤时常被划伤。在蒲草丛中,是绝不会被划伤的。蒲草的世界里,没有尖锐,没有冲突,只有随风摇曳的柔情。

蒲草的世界,简朴而柔软,让人满心欢喜。蒲草可编成最舒适的坐具。记忆中,夏秋时分,树荫下乘凉的老妇人,每人都有一个蒲草做成的蒲团垫。她们盘腿端坐在蒲团垫上,仿佛盘坐着整个村庄的安详与黄昏。不仅蒲团,只要是蒲草做成的器物,比如蒲席、蒲凳、蒲箱,几乎都让人喜欢。

蒲草养神,亦养气。坐在蒲草垫上读书、喝茶,对我来说,一直是莫大的快乐。我喜欢蒲草,平时穿的拖鞋一直是蒲草拖鞋。我盛放食物的箱子一直是蒲草箱。我书房中的座椅垫一直是蒲草垫,它冬暖夏凉,透气柔软,吸汗舒适。都二十年了,它依然像新的一样,柔韧坚固,似乎永不会损坏,也永不会老。

蒲草仿佛穿越了时空,将过去的时间永远定格。如今的蒲草鞋、蒲垫、蒲凳,与千年前的蒲草鞋、蒲垫、蒲凳,无论材质还是形态并无两样。它们同样朴素,同样极简,不仅价格低廉,还环保无毒,是百分百的绿色物件。

其实,蒲草也可食。它在春季里的草芽清爽可口,是一种野生蔬菜。蒲草不仅是食物,还是良药。小时候,隔三岔五,我们就采集一些蒲棒槌来玩。我只知把蒲棒槌当玩具,却不知蒲棒槌顶部的黄色花序是上好的民间中草药蒲黄。

蒲草更寓意着割不断的人间真情。它春生、夏长、秋枯,可它就算完全枯萎了,那深藏泥水中的根却是不死的,待到来年春风起,定会发出新芽。蒲草的生生不息,也在提醒我们:真正的生命力,并不在于外表的强硬,而在于深植于心的柔软与坚韧。我国大量的古叙事诗,也都谈及蒲草。《孔雀东南飞》里的女主人公,就曾把自己比作柔韧如丝的蒲草,“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蒲草,是大地上的一抹风景。且不说它的工艺之美和滋补功效,它给予我们的,还有本真、质朴、柔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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