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河岸边端午节后的晨雾还没散尽,杨国立的车已经碾过村口的石板桥。车里的饭盒晃了晃,露出一角青碧的粽叶——妻子凌晨四点起来包的蜜枣粽,用棉袱子裹着,还透着温热。
第一站是返乡青年小李的家庭农场。远远看见白大褂的姑娘在大豆田里打转,杨国立笑着摘下草帽:“咋,豆苗跟你躲猫猫呢?”小李急得直跺脚:“出苗率才六成,跟您教的差太远!”蹲下身扒开土层,杨国立的指尖触到颗膨胀的豆种:“昨儿雷阵雨前你浇过水?”姑娘点头。他掏出随身试纸,蘸了蘸泥土:“土壤偏碱,浇水后板结了。”从帆布包摸出个小喷壶,“兑点腐殖酸溶液喷施,下午再浅锄一遍,给种子透透气。”
小李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家人让我给您带的粽子,咸肉馅的。”杨国立接过时,看见她指甲缝里沾着的绿泥,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那年,也是这样跟着老专家在田里摸爬滚打,指甲缝里的泥永远洗不干净。
日头爬上杨树林时,杨国立拐进了五保户陈大爷的花生地。老人正蹲在墒沟边抽旱烟,面前摆着几株连根拔起的幼苗,叶片上爬满蚜虫。“国立啊,”老人浑浊的眼睛亮起来,“你看这虫,比去年闹得还凶。”
“是棉铃虫幼虫。”杨国立捏起只虫子,对着阳光细看,“得抓住三龄前的关键期。”从包里拿出个小册子,翻到夹着虫卵标本的那页,“用氯虫苯甲酰胺悬浮剂,稀释倍数我写在这儿了。”忽然瞥见地头的艾草丛,弯腰摘了几枝,“回去挂门上,比买的还壮实。”
陈大爷颤巍巍往他兜里塞了粽子,苇叶裹得紧实,绳头系着颗鲜红的大枣:“自家包的。”杨国立剥开粽叶咬了一口,糯香里混着泥土的腥甜,恍惚看见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背着喷雾器帮老人抢治花生叶斑病,摔倒在泥水里,怀里的药剂瓶却紧紧护着没沾到水。
午后的天闷热得像蒸笼,杨国立的衬衫湿得能拧出水来。路过村东头的灌溉渠,忽然听见哗哗的流水声——闸门没关紧,清水正顺着垄沟往低处淌。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徒手扳动生锈的闸阀,指甲缝里渗进铁锈,却顾不上疼,直到水流改道进了干涸的麦田。
“杨老师!”身后传来喊声,种粮大户老王骑着电动车赶来,车斗里装满矿泉水,“可算找着您了,俺家西瓜苗蔫了一片!”杨国立抹了把汗,跟着钻进瓜棚,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扒开萎蔫的瓜叶,看见根部缠着白色的菌丝,心里一沉:“猝倒病,得马上通风降湿。”
两人在棚里忙活了两个时辰,掀开部分棚膜,撒上草木灰。王铁蛋擦着汗递来块西瓜:“您尝尝,这是按您教的‘三蔓整枝法’种的。”红壤黑籽咬下去汁水四溅,杨国立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总爱趴在他的帆布包上闻泥土味,说那是“爸爸的香水”。
暮色染黄垄沟时,杨国立摸出手机给妻子打电话。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混着远处的龙舟鼓点:“饭在锅里热着,娟子她妈送了咸蛋……”话音未落,大雨倾盆而下。他抓起帆布包往麦田跑,心里惦记着上午看过的那片大豆苗,怕雨水积涝伤了根。
雨幕中,忽然看见小李举着伞跑来,身后跟着陈大爷和老王,每人手里都抱着塑料布。“杨老师,咱一起盖!”李娟的喊声穿过雨帘,杨国立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感动。众人在田里忙碌,塑料布盖住低洼处的幼苗,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却浇不灭心里的热乎劲儿。
夜晚回到家,桌上的粽子还冒着热气。妻子端来热水盆,看见他手上的铁锈和泥渍,眼眶一红:“明天歇一天吧。”杨国立咬开粽子,蜜枣的甜浆渗进舌尖,摇了摇头:“后晌看天气预报,还有阵雨,得去把老周家的排水渠再疏通疏通。”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蛙声此起彼伏。杨国立摸出笔记本,在台灯下写下:“大豆田墒情改善,花生虫害防治到位,瓜棚病害控制。明日重点:巡查易涝地块,指导玉米苗期管理。”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村民送的粽子,是今年吃过最香的。”
月光透过纱窗,落在他搭在椅背上的工装上,那些洗不掉的泥渍,此刻像撒在深蓝夜幕上的星星,闪着温暖的光。远处,端午的龙舟鼓声还在隐隐约约地响,和着田野里的虫鸣,织成一首关于土地与耕耘的摇篮曲。(作者:易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