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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旅,或风物赋(一)
用户VaffE7Sl
2024-10-18 16:28:00

故乡形胜与悲歌(20首)



信江

是谁昨夜丢失了白纱巾
遗落在怀玉山间
含着烟雾,即刻被暖暖朝霞
投下一片神秘的光泽
我的视线由朦胧转向明朗

当黄昏悄临的时候
黛色的小舟贴近水面
一双愉快的桨睡在疲倦的臂弯
只有岸上和江底的灯火
抹去了我眼里的灰暗



听燕语起自信江

水声在涨水的那一年春天
游到大湖里去了
四月的风带来了一些思念和温柔
我知她们只为信江而来
当年的燕语里
就有被雨打湿的花信子
就有被风吹远的信江船歌

听燕语起自信江
一杯青梅酒和两碟风味小菜
借想象临岸啜饮江风
一条墨绿色的缎带是新娘的嫁衣
在燕语里飘过辛弃疾的梅香
在陆羽的茶经里
吮吸过江南的风流娇媚

我知信江北岸迢迢
北国红豆曾装满岁月的船舱
你知南国梦巷深深
曾闪过信江女子青春的倩影
江南江北都有一条陌路送春风
两岸船歌都摇过声声燕语
可摇不乱的
仍是信江上的片片帆影

燕语自信江而起
我把酒泼向江心,波涛涌起
谁的呢喃在与燕语唱和呢
是燕声中那个长不大的孩子么
为什么他已不知江边没了水印的路
不知故乡已在信江里漂浮
漂浮中啁啾的燕语
惊醒着另一片陌生无堤的心岸

燕语,燕语,春天已经远去
一个夏天的记忆渐沉
你随风而逝的歌唱就要涉过深秋
而我在信江的波光里
早望见故乡和她两岸蒙蒙的芦花



冰溪

至今还记得
冰溪,你是一条蓝色的不结冰的溪
记得捧着你的一泓清泉时
有蓝色注入我的手心和血脉

当月华盈盈
蓝色的缎带飘过时间的高枝
多彩的百花
开遍你源头的青山

有花香引路
可在无人的溪边默坐一天
或者观察一夜星象
将生活这颗沉重的石头沉入溪底
兴许也能抖落命运的
一身灰尘

可我还是愿意,冰溪
愿意独自沐浴在你涓涓的细流中
愿将我的肌肤抵在你金黄细软的沙粒上
在充裕的时间里
冰溪,随你一溪清水潜行
我的目光不会迷失方向

我终将要顺溪徐下
冰溪,混迹于你的水草和沙粒之间
或许远上丘山
像一枚松果又悄然地滚落在你的源头
一生都不打算
作一次追随鱼儿的逃亡



在冰溪河的北岸

芦苇也会有自己的思想吧
石头在一层薄冰下
也会按捺不住
无望的滚动和盲目的跳跃

水纹也会不断地拐弯呢
岸上的白屋顶
常常是在一夜间
蓄满年青人灵魂深处的泪水

可有人常出没于冰溪河的南岸
在他观察的日子里
还不慎看见——
一道闪电撕开北岸生活的大幕:

一个老人终日与自己的唾昧为伍
一片浓雾裹住恍惚的人影
一只习惯于为行人占卜命运的猫头鹰
坐在天堂的门槛上失音



三清山猴头杜鹃没有怒放

现在已是五月下旬,节气小满
三清山满山坡的猴头杜鹃还没有怒放
是雨水太多,还是旱情过于严重
作为游人我不得而知
其实,三清山的猴头杜鹃素来是坚韧的
也不拘泥于成规。石头缝里
可以生生成活。没什么阳光的地带
可葱葱茏茏。安身若命的修持
从不会因为环境的好坏而改变自己多少秉性
也不因为自己曾花团锦簇而沾沾自喜
情况若正常的话,猴头杜鹃怒放时
每一朵都开成了伞形花序
花梗直而粗壮。一片片乳白色
粉红色、紫红色或淡黄色的花瓣浩大盛开时
能把三清山装点得像一块多彩的画布
但现在已是五月下旬,节气小满
三清山满山坡的猴头杜鹃依然没有怒放
我寻觅的视线开始渐渐疼痛
手中的相机成了摆设。我失望的心情
随着下山的步程一再加重
我频频回头张望山坡上猴头杜鹃的身影
她们已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后连同我的怀念一并消失在夜幕里



司春女神

这是我第八次登上了三清山
前七次三次天气晴朗,四次云遮雾罩
这一次天公作美,云蒸霞蔚
我再一次幸运地看见孤坐在悬崖边的你
传说中,你是春天生动又逼真的化身
但每一次我都不能近距离地走到你的面前
每一次我只能站在百米之外看你
看你柔美的侧脸,看你的一头披肩秀发
看你在悬崖边静默又坦然的姿势
可是,我向来就无法从正面看一看你的双眼
一双注视了芸芸众生亿万年的眼睛
我也不能细细地欣赏到你细薄又性感的嘴唇
一条我一辈子也魂牵梦萦不够的唇影
甚至,如果你能够默许和同意
我还想张开双臂像绅士一般拥抱你一会儿
亲一亲你的额头,吻一吻你的鼻尖
然而,这些我都不能随心如愿
因为,你我之间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天然的沟壑,命定或亘古不变的沟壑
我深知,你的美是一种天设地造
那条深不见底的沟壑也是一种天设地造
我更深知,作为春天化身的你
终因不能拒绝美对你的安排
而拒绝不了在悬崖边孤寂落寞亿万年
一如我无法逆转失爱对我的敞开



生死两棵松

三清山是花岗岩的世界
坚硬的花岗岩
是大海与火山泪奔的结晶体

一块俯卧在半山腰的花岗岩,或许
不是最后一颗泪滴凝成的
但两棵松树从岩缝里一上一下长出来
不能说不是花岗岩之泪浇灌而成

长在上面的那一棵活得郁郁葱葱
根系紧紧抓住岩石的皮肤
即使泥土、雨水和阳光流失得多了点

长在下面的那棵虽已死去,但
仍站着。主干依然笔直
枝桠也不弯曲。它努力地在证明
自己活过的这一回没有白废

而在她们头顶之上,天空依然辽阔
山风依然准时来回摇曳
还有一线山泉不知疲倦地在往下跳

但无论是上面一棵活还是下面一棵死
两棵松都是从泪中生
都在用生死互度自己的魂魄
直到又一轮海枯石烂的景致降临



金沙溪: 白鹭

在三月,金沙溪的草滩丰腴
一溪初汛之水,用潺潺之声
吸引岸上的叶芽和新笋一夜疯长

在三月,金沙溪的溪水如花
它们跳着舞着,一路粼粼地清澈着
还有白鹭,在溪水中踮起了脚尖

但三月,更有渔歌子唱响溪流之歌
点桨者摇响了心曲。且邀
白鹭一道,到九月的怀抱里忘忧

在九月,溪水不再漫泛。白鹭
也在寻觅暖巢。只有玉山上的观鹭者
用隐隐身影波动月光



怀玉山的雪

我好久没有为怀玉山的雪
唱上一首情歌了
我好久没和山上的雪谈一次恋爱

我曾深爱的怀玉山的雪
比美人的牙更白。比阁楼里深藏的宣纸
更有精神底蕴和内涵

当我出生时,雪曾挽留我在她的家乡
当我用哭声抗议一次
她就在我的心里潮湿一次

而我漫游异乡,练习穿越
雪,她晶莹的美姿就会深藏在我的心里
当她用六边形的沉默

飘舞一次,那美人的秀发
就白了一寸。苍老的皱纹和深陷的眼眶
比我的牵挂先到了一步

而这一切都将归于白色的寂静
连同我鬓角上飘动的白雪
连同我隐隐作痛的牙根

今年我多大。我有些怠慢当下生活
抖一抖鬓角上的白雪
我感到:我和怀玉山的爱情仍在燃烧



灵山

这是一个简单的秋天
一条路弯向了灵山
一辆中巴车
将我从异乡带回灵山下的村庄

向阳的山坡,涌动的植被
天边的霞光映照乌黑的岩石
沉睡万年的山冈
又一次在晚风中把头颅抬起

多少刀削般的山道
从高处垂挂下来
余晖中还有从平原归来的鸫鸟
和赭褐色的蘑菇飞盘

而山下,那些静默的草垛
一垄垄菜蔬
能否还我一段葱郁的少年时光
在一条狭窄的田垄上
我看见远处溪滩上的卵石已沉入河床

是山脉相连着山脉
也是村落躲避着村落
寂寞的星辰被隐藏
被牢牢钉死在灵山的穹顶

现在,我如风中一粒轻微的细沙
沉落在灵山的怀中
又快速地向一个叫上熊家的村庄走去
那里,祖先的隐形之身出没
河边的茅花迎风浮荡

……那里
归来的鸫鸟再次将翅膀展开
黑暗中的岩石
既不退缩,也永不消失



湖村的栀子花

走出村口,跃过湖边的浅滩
再爬八九华里山路
就有野菊、油茶树和成片的冬茅
摇曳在红土壤的半山腰
还有互不搀扶的沙松、菝葜和狗尾巴草
对视在石灰岩的山冈

栀子花,这是我们故乡湖村的一座山
高耸、陡峭却又硬朗
但我寻遍了所有的山坡和山坳
也没有找寻到你
而若干年前,只要我往山顶上一站
就见你像一群跑跳着的少女
满山遍野地疯
手牵手地摇

是采药者以蝗虫般的飞行速度
扑向你……栀子花
从那刻起,你安静,无奈,直至消失



湖村中学

一九六九年九月
上饶县五七中学正式开办
公社临时抽调了
几位从地区下放来的臭老九
担任高中主课老师
一九七五年五七中学
改校名为湖村中学
三年后高考恢复
翌年湖村中学一炮打响
中榜率列全县公社中学头名
几位主课老师
也因此荣调到县中任教
此后十来年间
湖村中学高考成绩
均以吃零蛋告终
一九八九年
湖村中学撤销高中部
许多考不上县中
或考上却因家困而辍学的初中生
从此纷纷外出打工
至今绵延不绝



月亮山 

乡下老家村庄二十里开外
有个拦腰穿过山脊的露天山洞
故乡文化人喊它月亮山
而每次我离乡或返乡路过它时
我都不能叫出它的真名
它也没招呼过我一声
但无论我辞别故乡远走有多久
它都一直悬空在我的脑海
恍若一枚红月亮
无论我离开故乡飘泊有多远
浅红深红的月亮
总像一壶烧得滚烫的老酒
我想喝就能够沉醉无语到天明
就能听到雁南飞的尖叫声



乘高铁过横峰望见岑山

高铁像一颗银色子弹,飞奔速度太快
穿过横峰县城应该没有超过三十秒
而我,确凿看清的只是那一座默然岑山

其实,我看见的岑山也只是它的轮廓
它的幽壑溪泉,它的丹崖古刹
我只能想象。我的视线没有穿透力

但我相信大唐书法家怀素题写在岑山洞口的
“古龙泉庵”字迹还在。明代道教的
摩崖石刻还在。宋元的古窑址也应没消失

而那座据说是唯一保留下来的吕洞宾石像
还在不在呢?那高冷又睿智的女诗人
远游回来了吗?还有葛源镇和莲荷乡可安好?

一切都在,多好!溯源山下岑港河的上游
能抵达我的家乡。中游是我外婆的故乡
故乡就是那一只不能常见却又心心念念的彩凤……



铅河水:时光

想去铅河的上游,却怕惊扰了
稼轩词的豪放、鹅湖书院的宁静
蒋士铨诗里的忧愤

想去铅河的上游,学一学山歌手
怎么唱山歌。又怕在老友和生人面前
我抿紧的嘴唇一直哼不出歌声

还想去铅河的下游涉江而过
像宰相费宏那样,鼓荡起一腔报国之志
可凝滞的铅河水只教会我怎么沉默

我,只有去铅河的水中央静卧了
她是沉沉铅山最纤巧的臂弯
也似美人腰肢,柔软却不忸怩



龟峰风景区
 
一共有三十六座山峰
一共有一百三十六平方公里
每一座山峰都像一只乌龟
每一块石头也像一只乌龟
每一块龟石
都长着仙人头、龟背和龟尾
站在最高峰环视
内心会不由自主地感叹
——这苍茫天地间
哪来的这么多逼真的乌龟呢?
的确,在龟峰风景区
你想找出一块不像乌龟的石头
比自己做一只乌龟还难



万年红门

万年不是时间单位而是县名
其仙人洞与吊桶环遗址
干脆说就是一扇幽暗的万年红门

红门里一对有身份的狗男女
原本沉溺于媾合之事
忽然反目为仇互相猛力嘶咬

于是两人高调裸奔于红门之外了
门里门外有十亿人观看
其中至少有八亿人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去过万年县,走的是省道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贡米
吃起来糯糯的,香香的,有嚼劲

我还知道万年红门外有不少池塘
池塘里人工养殖了很多珍珠
珍珠躲在蚌壳里。如今蚌壳碎裂了……



无念岛卸掉了我七十五公斤杂念

老实说,活了五十多年
我是有不少见不得人的杂念的
时间一久都郁积在我的心里
且越来越沉重
重量几乎又相当于我七十五公斤体重
在这个初冬的日子里
我登上了无念岛
顿感自己轻盈了很多
其实我自己是不可以轻盈起来的
是无念岛一一卸掉了我七十五公斤杂念
湿地的肺吸走了十五公斤
蓼子花摇落了十五公斤
起伏的草海摇荡走了十二公斤
候鸟飞来飞去带走了十二公斤
鱼鹰叼走了十二公斤
还有九公斤仍郁积在我的体内
但天黑时分在无念岛巨大的餐桌上
我顺手将三公斤宋舍流香黄酒一饮而尽时
我轻盈得已像鄱阳湖湖面上的晚风
我的杂念最后只剩下了六公斤
它已经无路可逃
我也只好钻进远处一支渔歌唱晚里
随着歌声遁逝



身后的无念岛,或姜白石

我离开鄱阳县的无念岛时
已没什么忧愁和杂念
我穿过了她双港乡的废品收购站
坐过她的古码头渡轮
住过她新潮又时尚的帐篷
我又饿又冷的时候
品尝了鄱阳湖里所有可口的鱼类
尤其是她无鱼刺的鳜鱼
和智能手机般薄板又多刺的鳊鱼
我还走过了她的廊桥
看到廊桥下被扼紧喉咙的鱼鹰
那其实是饶州府的古典鹭鸶
这一只古典鹭鸶或许听闻过饶知府范仲淹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心声
或许没有。但一定在八百五十年前见过
一个名曰姜白石的宋代词人
不肯在鄱阳湖边把玩旧时月色
偏偏执意去江浙一带
梅边吹笛,或春风词笔
这些都真真切切,音节谐婉
犹如八百年后的我离开无念岛时
长记忆,千般绪,心寂寂



候鸟一直踮着脚尖

鄱阳湖的湖水浅了
无念岛的天空深了
候鸟一会儿飞走又飞来
在水洼或浅滩处
她一直踮着脚尖觅食
游人一尖叫,她便惶恐
且刹那间欲振翅飞离水面
踮起的脚尖省下了
百分之一秒的起飞时间
这样的一种情景
不小心被我捕捉到
当我看见候鸟最终消失时
我也条件反射地
练习了几遍踮起脚尖的动作
可我却飞不起来


(作者:熊国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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