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在金应忠老师辞世两周年之际，我收到了由任晓老师编辑的《共生与国际关系——金应忠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一书。众所周知，金应忠老师既是改革开放以来国际关系学科在中国重兴和发展的开创者之一，也是中国在改革开放后的早期即开始国际关系理论探索的上海学者，更是上海“共生学派”国际关系理论的代表之一。这本文集共收录了金应忠老师从1980年至2022年之间发表的24篇论文，对应上述的三重身份，论文也可以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提出问题，即为什么要建立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学理论体系；其次是回答问题，这个部分详细收录了金应忠老师晚年发表的一系列倡导和建构共生理论的论文；最后是讨论问题，收录了金应忠老师面对一些学界同行对共生理论提出的各种质疑，进行学理性答复的文章。
为什么一定要建立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学理论体系？因为这是一个历史必然性的问题。国际关系学说到底是一门“艺术”，并无固定章法和理论范式。对照世界上有200多个国家和地区，2500多个民族，多种宗教，人类的价值追求也是多元的，因此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政治制度模式。政治制度不可能脱离特定社会政治条件和历史文化传统来抽象评判，更不能定于一尊。从这一视角而言，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实际上也是建立在欧美这一“地方性”的国际政治经验基础之上的，而相信这就是“普世价值”，可以用来“六经注我”，往小了说是削足适履，往大了说则是陷入本本主义的迷思。
难能可贵的是，中国国际关系学在中国社会科学中较早地意识到不应跟在西方理论之后亦步亦趋，而应走自主发展之路，即“一是中国自己的；二是要有中国特色；三是建立国际关系学体系”。金应忠老师等一批学人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致力于超越西方“普世价值”和破除“西方中心论”，努力为解决国际问题提供中国视角和中国方案，但同时也坚持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成果开展实事求是的评析。对此，他曾强调，“国外国际关系理论成果包含着合理与不合理成分是不足为奇的，全面肯定固然不对，完全否定也未必科学，为了分清楚是否就要评析，就有了科学比较的必要性，旨在‘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过程中找出其中合理的、对我们有用的东西。”这种自主意识的背后体现了他们的家国天下情怀，学术探索的勇气和求真务实的学术态度。
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学理论体系的核心是，从中国的主体地位出发思考国际关系理论建设，而其所仰赖的首先是历史话语权的构筑，其所涵盖的范围除了中国古代的辉煌、近代的屈辱外，还包括中国共产党领导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经验。然后是价值话语权的构筑，它强调的是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坚持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挖掘价值资源，需要在坚持中国特色与融入世界价值体系之间创造“共同价值”，实现“美美与共”的目标。
时至今日，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派”已然兴起，形成了关系理论、道义现实主义、天下体系理论和共生理论等不同流派。共生理论主张，“人类社会经济生活的共生性是孕育、形成、强化国际社会共生网络的巨大动力，社会的进步是人的共生关系的进步，既是共生关系改善的结果，又是新的、更高共生关系生长的起点。而在全球体系共生网络中，实现发展中国家包容性发展，同时也是发达国家发展的需要，更新和完善全球体系共生网络中的共生制度和规范是包容性发展、共同发展的需要”。而金应忠老师不但是最早把“共生”概念引入国际关系学的学者，孜孜不倦地发表了一系列的论文，倡导和建构共生理论，还推动多名上海学者加入到这个理论体系的探索当中，并形成了一个学术使命共同体。
“共生”一词本是生物学概念，意指两个或两个以上共生单元之间在一定的共生环境中，如同太极中的阴阳相处之道那样，形成相生相克、对立统一的关系。它虽是舶来品，但其内涵却可有效地将儒释道的思想精髓糅合一处，恰到好处地将中国传统政治哲理和道德伦理中的“美美与共”“和谐共生”等特征体现出来。正因为如此，金应忠老师在研究中总是自觉地将其意涵内化于中国政治哲理与道德伦理之中，再对其价值特性进行理论剖析。如他主张传统中国在思想领域拥有的共生意识为共生型国际体系的成长提供了可能和机会。进一步地，他还运用中国的概念、思维及文化对西方二元对立的思维进行了批判分析。从这一角度而言，金应忠老师倡导和建构的共生理论本质上就是对“美美与共”的一种理论体系探索。
值得一提的是，金应忠老师的晚年是他学术生涯中的又一个丰收期，是他回答“如何建立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学理论体系”这一问题的收官期。因此，这部分也理所当然地构成了文集的主体。
学科发展有赖于学者间的代际传承。据任晓老师的统计，中国国际关系学发展的历史中先后出现了五代学人，他们的前后接续，共同促进和推动了中国学界对于国际形势的认识、国际问题的深入研究以及“中国学派”的形成。因此，我们在追思金应忠老师的同时，就是要尽心尽力地做好学科的代际传承，为中国国际关系学的繁荣略尽绵薄之力。
（作者系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外交政策研究所中国外交室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