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有心事的蒲
文/薛宏新
春水渐渐暖和了，蒲草便悄无声息地钻出泥面，紫红色的蒲芽尖尖的，像新生的春笋探头探脑。水塘边上，蒲草们就这样在湿润的泥里排起队列，从岸边一路延伸至水深处，蔓延开去，野野莽莽，也不谦让。
泥土里的拱动，便是它们无声的言语。那些先是暗红后转青的嫩芽，便是对春天隐秘的回答。
粪蛋爷是这片水塘的主人。他半生都住在水边，跟蒲草纠缠在一处。每每舀水浇菜园子，他总要蹲在岸边，瞧着那些蒲草，眼神柔和，如同望着自己的孩子。夏天将尽，蒲叶宽大挺立，老邱便弯着腰去收割。他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蒲叶，兴许是怕割坏了它们。他口中念念有词：“命硬？谁说命软？苇子倒伏，蒲草却立着哩！”
蒲叶被粪蛋爷割下来，并不立即变成席子。它们被摞在院子里，散着青涩的草腥气。粪蛋爷得空便坐下来，蒲草在他手里翻飞，一下下扭动，被压服，被编织。偶尔粪蛋爷会哼几句不成调的梆子腔子，那声音低沉而模糊，倒似蒲丛里吹过的风。
蒲草编织的席子铺在粪蛋爷的床上，也铺在茅屋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夏夜暑气蒸腾，粪蛋爷躺在草席上，蒲草特有的微凉渗入他的骨头缝；他赤脚踩在蒲席上，那触感也是柔软而坚韧的。蒲草透出的清凉，竟比河水更沁人肺腑地熨帖他。
到了秋深，蒲草便开出蜡烛头似的蒲棒来，那颜色先是嫩黄，很快转为醉人的深褐。粪蛋爷不去割蒲棒，他晓得它们内里是松软的绒花，这绒花一簇簇在枝头摇曳，像极了被秋风梳理过的秘密思绪。绒花飘散时候，风也不言语，只将其轻盈的心事托向远处，飘满天空，也飘落在老邱的肩头与屋顶上。
蒲草的根是白的，盘曲深入淤泥深处，像老人青筋毕露的手掌紧紧攥牢泥土。粪蛋爷不常挖蒲根，唯在冬日清闲时候，才脱了鞋袜，赤脚踏进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淤泥裹住他的脚，灌满了脚趾缝；他摸索着，用力拔出那白生生的蒲根，洗净了，是灶头锅里一道清香的菜。蒲根入口微甜，略带清苦，嚼出了水塘深处的滋味儿。
那是扎根淤泥深处的生命，却捧出了一脉洁净的甘甜。
有一年夏天，暴雨连日倾盆不止，池塘的水位疯涨。粪蛋爷坐立不安，半夜起身察看，只见蒲草被暴涨的水淹没了大半，只余些顶尖在昏暗的水面上顽强地摇摆着，如同淹溺者挣扎伸出的手。粪蛋爷急了眼，顾不上披蓑衣，找来一把铁锨，一下一下拼命在塘埂上掘开一道缺口，浑浊的水裹着残枝败叶奔涌而出。雨点密密麻麻砸在头上脸上，他在泥泞里踉跄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开沟，放水。
闪电劈开了浓墨般的黑夜，瞬间照亮他苍老脸庞上纵横流淌的雨水，照亮了那片在激流中沉浮挣扎的蒲草。
塘水渐渐退去，天也亮了。粪蛋爷浑身湿透，站在塘边，看着那些蒲草重新挺立起来，叶面上滚着水珠。它们倒伏又站起，水珠沿着叶脉滚落，一颗颗砸在塘面上，似正在卸下心头重担，又像滴落一声声不言而喻的叹息。
后来粪蛋爷抱养的女儿也嫁走了。女儿走的前一天，帮粪蛋爷腌咸菜。粪蛋爷默默坐在门槛上，望着塘里的蒲草发怔。女儿从瓮里捞起一把腌好的雪里蕻，水淋淋的，她随口问道：“爹，蒲草有心吗？”
粪蛋爷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他起身，用沾着咸菜渍的手，缓缓擦拭蒲草叶子上的灰尘。他擦得很慢，很轻，仿佛在抚摸什么值得万分珍重之物。他手指颤抖着拂过蒲草柔韧的叶脉，那动作仿佛是在擦拭一段无法擦拭的郁结心事。
女儿走了，粪蛋爷更少说话了。塘边常只剩下他沉默的身影，伴着那些不知疲倦、一岁一枯荣的蒲草。塘水映照着他佝偻的脊背，也映照着蒲草摇曳的倒影，影子在水波荡漾中叠合、分散……
一年年过去，蒲草绿了又黄，黄了又枯；枯了，春风一吹，又冒出新芽来。
粪蛋爷老了。他最终躺在那张由自己亲手编就的蒲席上。蒲席早已褪尽了青气，被时光打磨得温顺而熨帖，像一张由无数过往缝合而成的床单。窗外月光如水，流入屋内，也漫过他躺卧的蒲席，仿佛也漫过他生命里曾经搅动过的无声波澜。
塘里的蒲草照旧绿着，静立于水面，密匝匝的，如同低语。风过水塘，蒲叶相互摩挲，发出“沙沙”、“沙沙”的音响，轻轻叩击水岸，又似谁在岸边絮絮诉说着什么。
粪蛋爷听不见了。他的心事终于沉入泥土，做了蒲根深处的养分，归于静寂。
那些心事，已深深沉入塘底淤泥，化作滋养蒲根的养分，无言无息，却又执着酝酿着来年春天悄然拱破水面的嫩芽——蒲草年年青翠，年年摇曳水面，替所有无言者诉说沉甸甸的过往：水底的故事，向来如同蒲根一样绵长，一样沉默，却又一样不肯腐去。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书香河南全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