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11日
一株故乡海棠
慰藉了贬谪诗人的孤寂灵魂
1080年的初春，因“乌台诗案”而侥幸逃过死劫的苏轼，带着一身惊惶与疲惫，暂栖于黄州城外的定惠院。彼时的他，头戴“罪臣”之名，生计困顿，亲友音书断绝，身心皆在寒冬。然而，就在这片荒芜与孤寂中，一株悄然绽放于杂花野草间的海棠，叩开了他紧闭的心扉，化作千古绝唱《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此后多年，苏轼都十分钟爱此诗，自称诗中的句子是“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王直方诗话》记载，他“每每写以赠人”，不仅因为诗中寄寓深厚，更因创作时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那么，这首被他自己珍视的诗作，究竟有何魔力？
一、死里逃生的诗人
元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北宋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结案。时任湖州知州的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署公事。御史台差人将他押解至黄州，暂居定惠院，与僧人同吃同住。
初到黄州的苏轼百感交集，在《初到黄州》诗中自嘲：“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四十五岁的他，回顾半生，不明白自己“正道直行”为何在现实中却处处碰壁。
黄州地处长江边，气候湿热，山林间常弥漫着“地瘴”——南方特有的湿热蒸郁之气。这种环境中草木异常繁茂，却少有川蜀名花。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苏轼在定惠院东边的小山上，意外发现了一株海棠。
二、竹篱间的故乡花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开篇两句，苏轼便点出了海棠在黄州的孤独高贵。这株海棠“嫣然一笑竹篱间”，在诗人眼中，满山桃李与之相比都显得“粗俗”。此时诗人看到的不仅仅是海棠花，更是自己的灵魂投影。“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这被天地有意放逐于“空谷”的“佳人”，不正是被君王放逐到黄州的自己？
苏轼在《记游定惠院》中记载：“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他对这株花的喜爱，不仅因其美丽，更因它来自故乡四川。在宋代，海棠是西蜀名花，在黄州极为罕见。
诗中连用多个意象描绘海棠风姿：“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写其颜色姿态；“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化用唐玄宗将杨贵妃比作“海棠睡未足”的典故；“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则展现其在不同环境中的气质，实则是以花之凄怆清淑，寄托自身在政治风雨中的坚守与在孤独月夜里的高洁自持。
三、花人合一的绝唱
从“先生食饱无一事”开始，诗歌发生奇妙转折。被贬黄州不得签署公事的苏轼“散步逍遥自扪腹”，拄杖漫游，忽与海棠相遇：“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面对这株来自故乡的名花，诗人反复追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最终他得出结论：定是鸿鹄从千里之外的西蜀衔来种子。这一联想引出全诗最动人的感叹：“天涯流落俱可念”，花与人都是流落天涯的异乡客。结尾“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则预示了海棠凋零的命运，也暗喻诗人自身处境。
清代纪昀对此评价极高：“此种真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而查慎行则点明其艺术传承：“读前半竟似海棠曲矣，妙在‘先生食饱’一转。此种诗境从少陵《乐游园歌》来，遇其神理而化其畦畛，斯为千古绝作。”
四、黄州岁月的馈赠
黄州五年（元丰三年至七年），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从最初“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绝望（《寒食帖》），到后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旷达（《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完成了精神的蜕变。
这株海棠见证了苏轼的转变。他在黄州开垦东坡，自号“东坡居士”；在赤壁写下千古绝唱；在承天寺夜游时领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禅意。五年间，他从逐臣变为东坡，从苏轼变为苏东坡。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陶文鹏精辟总结：“东坡在此诗中，赞美一株西蜀海棠幽独清淑的品节，悲叹它飘零陋邦，与杂花草莽为伍，其中寄托了自己的情操和身世之悲。”这种物我合一的表达，正是此诗不朽的关键。
定慧院的海棠，是苏轼黄州涅槃的初啼。当他在杂花野草间认出这株来自故乡的“佳人”时，不仅认出了自己天涯孤臣的身影，更认清了苦难无法磨灭的灵魂高贵——真正的“贵”，从不在庙堂的册封，而在风骨的不折，在“嫣然一笑竹篱间”的从容。自此，黄州不再是流放地，而成为他精神版图上永恒的“海棠国”。
九百余年后，当我们身处各自的“黄州”，不妨学一学东坡先生：低下身去，在生活的荒径里，寻找那株被遗忘却兀自绽放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