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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经典作家.巴金小说:雨
淮南子文学
2025-06-22 05:41:06

巴金小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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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本名李尧棠,字芾甘,笔名除巴金外,还有王文慧、欧阳镜蓉、黄树辉、余一等。1904年11月25日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祖籍浙江省嘉兴市,中国现代作家。

       雨住了,这只是一阵过云雨,天空中的愁云都被雨点洗净了,洗出一个清朗的蓝天来。那闷热的空气也被洗得新鲜了。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在一条马路上走着吴仁民和陈真。这是一个大都市里的马路,但并不是热闹的一段。马路中间一条电车轨道伸长出去,消失在远处的绿树荫里。绿树丛中现出来一长串的电灯,一个连接着一个,没有间断,也没有穷尽。没有电车经过。只有两三部黄包车在马路上慢慢动着。几个行人很快地走过去了,并不说一句话,好像心中守着一种秘密。两旁人行道上立着茂盛的法国梧桐。那一簇簇的肥大的树叶在晚风里微微颤动着,时时撒下一些雨点来,它们是因喜悦而感动了。

       陈真大步穿过了马路,走上了右边的人行道上,正走到一株梧桐树下面,被一些雨点打在他的头上。他不显出惊讶的样子,只略略把他的散乱的头发搔了几下。他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青年,中等身材,一个瘦削的脸上戴了一付宽边的眼镜。

       吴仁民在马路中间被一辆汽车阻止了,他随后也走上了这人行道。他是一个身材略微高的人,有一个圆圆的脸,唇边留着八字须。他的年纪显然比陈真的大一些,是三十岁的光景。

       “仁民,我说你今天的态度有些不对,你不该和剑虹那样争辩。闹起来不但没有好处,反给了别人一个坏的印象,剑虹的年纪比我们大得多,就让他一点儿也不要紧。别人常常说我们爱闹意见,我们却故意闹给人家看,”陈真抱怨那在他的身边走着的吴仁民说。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性情差得太远了。”吴仁民率直地辩护说。“他怪我轻浮,卤莽。而我却以为他是一个书呆子,一个道学家。他不会了解我,我也不会了解他。这本来也是不要紧的事情,就这样也可以过得去。然而他却要我也像别人那样恭敬他,崇拜他,我当然办不到。”最后的一句话是用很坚决的语调说出来的,他又显出了愤怒的样子。

       “我们也不能够说他就有那种心思,这不过是你的猜度罢了,而且你已经有了一种成见。老实说你今天的有些话也太使他难堪了。我从没有看见他像今天这样地面红耳热的。今天我第一次看见他生气。这可见镇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陈真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李剑虹的瘦脸和秃顶,和那种气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话又说不出口,只是接连地念着几个重覆的字的样子。他不觉笑出声来,但马上又改变了语调对吴仁民说。“剑虹有许多地方究竟可以使人佩服。我虽然不像如水他们那样崇拜他,但我也不能够说他的坏话。”

       “如水,你还要说如水?从前张若兰表示愿意嫁他,他却拿猜疑和犹豫把她拒绝了。她让他所谓的良心的安慰和他所不爱的家里的妻子的思念来折磨自己,其实他的妻子已经早死了。到后来他眼睁睁看见他所爱的女子嫁了人,自己好像是一只断篷的船,跑到剑虹那里去躲避风雨,所以无怪乎他把剑虹当作父亲那样地崇拜,而且我想他对于剑虹的女儿佩珠也许还存了野心,”吴仁民嘲笑地说。

       “这倒是很难得的事情。有许多人失恋以后不是自杀,就是堕落,或者到处飘泊。像如水现在这样子,也还算是很好的。我想靠着剑虹的力量也许会把他的性情和习惯改变一点,要是他能够和佩珠发生关系,我也赞成。我早说过他需要着一个女子,而且像李佩珠那样的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对于他倒是很适宜的,”陈真这时不觉想起了三女性的故事。原来他几年前曾经给他在李剑虹家里常常遇见的三个女子起了个“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绰号。那三个女子恰恰可以代表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三种典型。于是这时候三个少女的面庞又浮现于他的脑际。一个是长睫毛,大眼睛,老是微笑着的团团的脸,那是周如水所爱过的张若兰,她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也曾爱过周如水,本来可以和周如水结合的,却被周如水的怯懦和猜疑把她失掉了。她现在到了辽远的省分去,规规矩矩做着一个大学教授的夫人。他还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我始终敬佩你”的话。一个是淡淡画了眉毛染了口红的瓜子脸,那是喜欢玩弄男子的秦蕴玉。据说她曾经有意于他,但是她现在到美国留学去了,虽然最近还寄了一封信给他。还有一个是富有爱娇的长脸,那就是刚才说到的李佩珠。她比那两个都要年青,声音很清脆,脸上常常带着善意的微笑。她的头发很多,平常总是梳成两根短短的辫子在脑后。

       “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我这个绰号倒给她们起得很好!”他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但是突然的一个思想在他的头脑里涌现了。他埋下头,把他的躺在湿地上的淡淡的影子看了一眼,他吃惊地发见这影子是软软的,多么无力。他明白了,他恍然明白了。这时候一切对于他不再是像先前那样地空幻了,在他的前面就立着死的黑影,非常确定。这黑影大步走过来,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耳畔大声说:“这些女性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自己已经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了。”他惊觉地抬起头要和这熟习的声音争辩,可是这黑影又远远地隐去了。他知道这并不是幻觉。这黑影对于他并不是陌生的,这一晌来他不知看到若干次了,他不断地和它奋斗,他宣誓要征服它,然而事实上每当他想到一些可以使人欢乐的事情的时候,它,这黑影,又威胁地出现了,于是他又继续着一场更惨苦的斗争。

       奋斗的结果是这样,这是很痛苦的事,然而他并不曾因此就失掉他的勇气。他说他非要等到自己连些微的力量也没有了的时候他决不会撒手的。事实上他并不曾说过一句夸张的话。他的心里充满着那样多的爱和恨,他的前面堆积了那样多的未做的工作,他当然不能够就想到躺下来闭着眼睛不看见听见一切,不做一点事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够忍受那思想:自己躺在坟墓里皮肉化成臭水,骨头上爬行着蛆虫,而他的那些有着丰腴的皮肉的朋友们却站立在他的坟墓前为他流眼泪,或者说些哀悼他,恭维他的话语,然后他们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动的都市里去了,剩下他一个人,或者更可以说一付骨头冷清清的躺在土里。他怕这样的一天很快地就到来,而且他又知道要是他不和那黑影奋斗,这日子也许会来得更早一点。所以即使奋斗的结果没有用,他还是不能够撒手的。然而如今在他这样苦痛地,绝望地奋斗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却有许多功夫来争闲气,闹意见,这对于他比那黑影更可怕了。

        “仁民,我不知道我还能够活多久,不过我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不要看见朋友们闹意见。”陈真苦痛地说,但他还极力忍住心痛,不要使自己的声音带一点悲伤的调子。

       “闹意见,你的话也太过火了。我是从来不喜欢闹意见的,不过说到主张上来我却不肯让步,”吴仁民只顾望着前面,并不曾注意到陈真的脸色。他是这样一个人:他常常只去想自己所想的,他从来不想到去了解别人,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心,以为那是一面最好的镜子,它可以忠实地映出每个人的真面目来。“我不能够像周如水那样,自己老是随随便便做别人的应声虫。你总是爱替别人辩护,你总喜欢说我不是。”

       “好,你总是对的。你有健全的身体,你有强大的精力,你有悠久的生命,你自然可以和别人争闲气。我呢,我只希望早一天,早一天有一点好的现象给我看,因为我活着的时候恐怕不会久了。我没有什么大的希望,我只想早一天——因为我不像你们。”陈真说着极力咬自己的嘴唇皮,为的是不要使眼泪流下来,他是从来不曾在人面前落眼泪或伸诉悲哀的。然而他禁不住要去揉他的胸膛,因为他起了一阵剧烈的心痛。他接连地咳了几声嗽。他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吴仁民恍然地记忆起了陈真是一个患着剧烈的肺病的人,他活着的时间的确是不会长久的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人力可以挽回的。他的死就好像日出日落那样地确定,而且在朋友们中间早就有人说到这件事了。这并不是新奇的消息,然而在这时候,在这环境里这样的话却有点不能入耳了,而况是出之于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的口。吴仁民便掉头去看陈真,他看见了一个黄瘦的脸,一双似乎是突出的大眼睛在宽边眼镜下发光,他好像受了鞭打似的掉开了眼睛。于是在他的脑里就浮现出了这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的生平:生下来就死了母亲;十五岁就献身于社会运动;十六岁离了家庭;十八岁死了父亲;没有青春,没有幸福,让过度的工作摧毁了身体;现在才二十五岁就说着“要死”的话了。这是一件何等可怕而且令人痛惜的事,然而它却是真实的,真实到使人不敢起一点希望。他有过一个中年朋友,也是陈真的朋友,那人患着和陈真患的一样的病,那人也是像陈真那样地过度工作着,不过不是为了信仰的指示,却为了生活的负担。那人也像陈真那样对他说过“要死”的话,后来那人果然死了。  

       看见一个朋友的死本来不是容易的事;更苦痛的是在这人未死之前听着从他的活着的口里说出要死的话却无法帮助他,而这人又是自己所敬爱的陈真。他不觉痛惜地用战抖的声音对陈真说:“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说你应该到外国去休息一些时候才好,你的身体近来更坏了。你也应该好好保重,免得将来太迟了。你年纪很轻,将来做事的机会还多着呢!来日正长,不要贪图现在就卖掉了未来。”说到“来日正长”时他无意间抬头去望天空。那蓝天,那月光,那新鲜的空气,那绿荫荫的树木似乎都在嘲笑他。他才知道自己是说了多么残酷的话了。固然对于他是来日正长,他还有很多的蓝天,月光,新鲜的空气,绿荫荫的树木,他可以随意地把它们浪费,他可以随意地谈着未来,等候着未来,然而对于陈真却不是这样,陈真是随时都会失掉这一切的,他没有未来,所以不得不贪图现在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顾在这寂静的马路上走着,但脚步却下得很慢,各人的心情都在很快地变换着。陈真忽然抬起头去望天空,他仰着头向着那无云的蓝天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们正走到十字路口,头上没有树叶遮住月光,也没有车辆来阻碍他们。月光射在陈真的脸上好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脸。他不忍把脸掉开。他喃喃地赞美说:“好美丽的夜!月光真正是可爱啊,更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然后又埋下头对吴仁民说:“你不就回去罢,我们在马路上多走一会不好吗?这样好的月夜!我恐怕再没有几个了。”他这样说,是因为离吴仁民的住处很近了。

       “你为什么说那令人丧气的话,你也许会再活几十年也未可知,”吴仁民苦痛地说。“好,陪你多走走是很可以的,而且我比你更容易感到寂寞,我更怕回到家里。……自从我的瑶珠死了以后,我是常常感到寂寞的。家里就等于坟墓。我要的是活动,是暖热。家里却只有死亡。前些时候我还有工会里的工作来消磨我的精力和时间。我可以忘掉心的寂寞。现在我却不能不记起瑶珠了。”瑶珠是吴仁民的妻子,是因难产死的,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陈真没有答话,只顾仰起头看月亮,心里依旧被痛苦的思想折磨着。吴仁民却突然用另一种声音问他道:“你还记得玉雯吗?”

        “玉雯?”陈真惊讶地说,“你还记起她?我早已把她忘掉了。”

        “但是——”吴仁民迟疑地说,他正在开那回忆的门。

       “但是——什么?我知道你还想她,”陈真嗤笑地打插说。这人的举动确实有些使人不容易了解。他方才还极力要忍住眼泪,现在却好像忘了一切似的反来嗤笑吴仁民了。“你总是在想念女人。人说有了妻子的人,就好像抽大烟上了瘾,一天不抽就过活不下去。你失掉了瑶珠,现在又想玉雯了。你看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我却依然过活得很好。我不像你们那样,见了一个女人就好像苍蝇见了蜜糖一般,马上钉在上面不肯离开。那种样子真使人看不惯。秦蕴玉之所以成为玩弄男人的女子,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男子的缘故。你们见一个女人就去追逐,包围,或者只见了一两面就写情书给一个女人,请她看电影,上餐馆……”

      “你的话真刻毒,不过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只可以骂倒周如水,但可惜他现在又不在这里。”吴仁民红着脸带笑地插口分辩说,他把那回忆的门重复关上了。

       “你为什么专门骂周如水呢?你不见得就比他好了多少罢。你几个月以前不是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回事吗:你读了报纸上的一个少女征求伴侣的通信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寄去的?我那时候劝你不要多事,你不肯听从我的话,一定要寄去。难道你就忘记了吗?”陈真嘲笑他说。

       “那是周如水怂恿我干的,”吴仁民分辩说,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他最怕人提起这件事情,因为他依着那女子的通信处把信挂号寄了出去,信固然没有被退回,而回信也终于没有来,后来从别处他才探听到那是一个男子假冒的。他显然是被人欺骗了,也许那人会拿他的信去做开玩笑的材料。这真正是一件令人难为情的事,别人在他的面前一提起,他就会马上红脸的。可是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陈真自然是一个,周如水也是一个,此外还有两三个人。周如水却时常拿这事来做抵挡他的嘲骂的武器,所以他因此有点不高兴周如水。

        “你还要抵赖呢!”陈真嘲骂说。“不管周如水怎样怂恿,信总是你亲笔写的。你还记得你的信里面的话吗?——”

       “不要再提那事罢,你再要说下去,我就不陪你走了!”吴仁民恐怕陈真果真念出那信里的话来,变得很是发急,连忙把他的话打断了。

       陈真果然不说话了。两个人慢慢地在那似乎是很柔软的步道上面下着脚步。各人都把自己关闭在不连续的思想里,有时候踏着自己的影子,有时候望着那天空中缓缓移动的皓月,有时候在那明亮的玻璃橱窗前略略停了片刻,怀着寻求安慰的心情去看那似乎含着热力的灯光,和种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东西,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进比较热闹的街市了。

       “我要回去了。”吴仁民突然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这声音给人听了是不会起愉快的感觉的。

        “再走一些时候罢,现在时间还早呢!”陈真诚恳地挽留他说,好像这夜晚别了他,就没有机会再和他见面了。

        “不要走了,我想回家去睡。”吴仁民说完,不等陈真说话就转身走了。陈真并不挽留他,却也掉转身子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脚步并不是坚定的,他走得没有一点精神,显然他是疲倦了。

       陈真微微摇着头,叹息了一声,低声说了一句:“这叫做没有办法。”于是又转身向前面走了。他依旧慢慢下着脚步,他并不想马上回家,所以也不上电车。一辆电车过去了,又一辆电车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走了多少远。他走得很慢,好像他自己也疲倦了。

       忽然一只大手在后面拍他的肩膀,他掉过头去看,吴仁民站在他的身后,两只眼睛里射出强烈的忧郁的光。

        “怎么?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陈真惊讶地问。

        吴仁民只是苦笑,并不回答。

        “你不是说要回家去睡?”陈真又问。

       “我的心里烦燥得很,家里又是那样冷静,那样寂寞。我不想回家去了,所以走到半途又来找你。”吴仁民的充满了渴望的战抖的声音向他的脸打来,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吴仁民显出这种烦燥不安的样子。他的心也被这情形搅乱了。

       “那么我们两个同着多走一些时候罢,两个人在一起究竟还可以谈谈话。”陈真感动地说,便拔步走了。

       吴仁民不作声了,他跟着陈真走。对于陈真的问话他只是用简短的,含糊的话来回答。他并不注意地去听陈真说话。虽然他在陈真的身边走着,可是他的心却在远处。


       “好寂寞呀!这城市就好像是一个大沙漠!”吴仁民忽然大声叫了起来,一只手抓住陈真的右臂在摇撼。“陈真,这样平静的夜晚我真受不下去了。我希望的是热闹激动的空气。我不要这闷得死人的沈寂,我宁愿要那热烈的争辩。是的,我爱闹意见,争闲气。你想想看,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那颗心热得跳个不住,一直要跳出口腔,不管结果怎样,这究竟是多么痛快的事。然而现在什么也没有,马路上这样清静,月光是这样凉爽!我们两个和平地,没有生气地问答着,心里想着一些不愉快的事。真,人们说我近来大大改变了。我果然改变了吗?你想这平静空气我怎么能够忍下去?这寂寞,这闷得死人的寂寞呀!只有你还可以多少了解我,在这个大都市里只你一个人——”

       陈真半晌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皮,为的是要镇压住自己的心痛。他已经看不清楚周围的东西,他的眼睛被泪珠迷糊了。

       “我们进一个酒馆去喝酒罢,我现在需要的是麻醉。今晚上我真不知道把这颗心安放到什么地方去?”吴仁民依旧用战抖的声音说。

        陈真开口了:“仁民,你激动得太厉害,你的头脑昏乱了,你应该休息一下。……你还有更多的时间来奋斗,你还要经历许多活动的日子,你怎么也会像我这样连这一晚上就忍受不下去了呢?……你不知道在那里,在那坟墓里才是真正的寂寞呀!(这一句话说得很低声,好像对自己说的。)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你应该回去睡了。……让我把你送回家去罢。”陈真说到这里就挣脱了吴仁民的手,并不等他答应就去把他的手臂挟着转身走了。

       吴仁民顺从地跟着陈真走,他并不反抗,他喃喃地唤着两个女人的名字,除了他的瑶珠外还有一个玉雯。

        两个人的影子在那被月光照耀着的步道上动着。这一次却不同了。吴仁民的影子显得十分无力,而陈真的影子却是那样坚定,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垂死的人。

       到了吴仁民的家,他把吴仁民安顿睡下了,才冷静静地走了出来。他又一次发见自己是在月光下面了。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段不可相信的梦景。

       他走过了冷静的马路,又走过了比较热闹的街市。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色,绿色,蓝色的Noon light的招牌。

       汽车过去了,电车过去了,两三部黄包车无力地在马路中间动。接着又是一辆电车过去了。

       电车消失在远处了。马路上又复归于静寂。但他的耳边还留着电车的声音。这声音使他忘记了吴仁民的苦恼。这声音把他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带到很远的年代,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年代。

       在平日陈真很少记忆起往事的,他自己常常说不应该去想过去,只该想到现在,想到将来。事实上他果然做到了这样。可是如今在吴仁民的一番举动以后,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往事竟毫无原因地浮现在他的头脑里了。他仿佛看见了那一个白衣少女,那一个代替了他的失掉的母亲,第一个给了他以女性的爱的女孩。她曾经和他过了若干个梦景般的月夜。她是他的小母亲,她是他的幼年时代的唯一保护者。她把那个和专制的王国一样的富裕的旧家庭所涂在他的身上的忧郁与黑暗给他完全洗掉,她给了他的勇气来忍受一个小孩所不能够忍受的苦痛。她告诉了他许多美丽的事物。他第一次知道关于电车的事也是她告诉他的。她的在日本留过学的父亲常常叙说他从前乘电车消遣的故事。“将来姊姊会带你到那里去坐电车,看房子走路,看树木赛跑。”遇着他哭的时候她常常这样安慰他,这样给他一个希望。他叫她做姊姊,因为她比他大三岁。这个希望不但没有实现过,而且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了。他还记得在他十岁的光景,这一个和他多少有点亲戚关系的邻家少女就死了。别人告诉他说她死了,而他所知道所看见的却只是在故乡的某山上留着她的小小的坟墓,一个小小的石碑,和几株小桃花。她睡在她的母亲的坟墓旁边。从此这一个可爱的少女就消灭了。她的爱抚,她的关心都跟着她的身体一同消灭了。他那时并不知道死是什么一回事。别人只告诉说死就是升天,她是到天上去了。这升天的话曾经给他造成了许多美丽的梦景,直到后来另一些事情,另一种生活使他把她完全忘却了的时候。于是许多的年代又过去了。

       现在无意间他又把她从坟墓中挖出来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他并没有完全忘掉她,她还是隐藏在他的深心里。她从坟墓中出来,并不是一滩臭水,一堆枯骨,她还是一个活泼的少女,尤其是那一双温柔慈爱的眼睛一点也没有改变。她还是他的她。她并没有死!

       “她怎么能够通过这许多年代而来到我这里呢?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地来爱护我,安慰我吗?她是看见我已经走到了灭亡的涯沿,特地来拯救我的吗?”他在迷惘中这样自语着,然后他又否定地说道:“不能够,现在已经太迟了,我已经不再需要她了。我现在只有勇敢地向着那死路走去了,死的黑影就站在我的前面,我迟早就会被它带走的。”他又问自己道:“我为什么要显出悲伤的样子呢?难道我还害怕死吗?我的身体内的一部分已经开始在腐烂了。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那永恒里面去了。她的爱对于我还能够有什么帮助呢?我迟早是要离开我们的斗争的。我会撒手不做一事的。朋友们会继续着生活,奋斗,争闲气,闹意见;然而我是要去了,去到那坟墓里了。我的写过许多动人的文章的手会腐烂成了枯骨,我的作过许多激烈的演说的嘴会烂掉下来,从那骨头架子里会爬出许多蛆虫。别人会掩鼻走过我的身旁,或者用脚踢我的身体,或者在我的骨头上小便。从此再没有人提起陈真这名字了,好像我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即使有人提到这个名字,也会批评说:’陈真这傻子,他只顾盲目地乱干,自己摧残了自己,真死得可怜!’或者也会说:’陈真真是一个革命家,然而他现在死了。我们应该把他忘掉了。’这时候她的爱对于我又是什么用处呢?我已经是一个无可挽救的人了。”

       于是他的心又起了剧烈的阵痛,他用手去揉胸膛,但也止不住心痛,好像有一把刀在慢慢地割着他的心。他喘着气,他咳着嗽,他靠着电柱上咳了许久,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他就站住不走,把他的纷乱的心曲镇压了一下,他渐渐地又提起了精神劝慰自己道:“管那些事干什么?便是死在目前。活一天也要干一天事。”说罢又迈步往街心走了。

       他走过热闹的街市,又走过寂静的马路,直到深夜他还在街中走着,因为他的住处是在一个远僻的地方,而他的脚步又下得很慢,并且不得不因咳嗽时时停步。

       他已经逼近他的住处了,只差了两条马路。他走进了一条僻静的马路,他依旧慢慢走着,他时时抬起头让月光抚摩他的烧脸,他的胸膛里还似乎放着一个又热又辣的东西,他的喉管好像被一只手在轻轻搔着。他想咳嗽,但又咳不出来,他又想呕吐,但却极力忍住。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行人,甚至没有别的影子,除了那街灯。他把他的全付精力用来镇压咳嗽和呕吐,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渐渐地一辆汽车从他的后面驰来,没有一点大的响声来惊动他,车夫也不按喇叭。等到快逼近他的时候,喇叭突然大声地叫了。

       他吃了一惊,并不回头去看,本能地往旁边一跑。不知怎样他的脚向前面一滑,把他的瘦弱的身子摔倒在地上。他刚要努力挣起来,那汽车却轻轻地往他的身上走过。一阵喇叭声压倒了他的哀叫。汽车夫马上加增了速度开着车跑,好像恐怕他会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去一般。车中坐了两对时髦的男女,他们是坐了车在马路上兜风的。他们坐的是轿车,而且正在里面调笑,所以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问汽车夫,汽车夫回答说:“不要紧,不过辗死了一条狗。”

       陈真仰卧在地上微微动着,腥血包围着他的身子。他已经没有声音,只有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全的身体。只有他的头部还没有改变,那黄瘦的脸上溅了一些血迹,微闭着的大眼睛上失掉了那一对宽边眼镜。

        死来了,但并不是如他所想像的那样。他死着一个健壮的人的死,并不是一个患着剧烈的肺病的人的死。从那血肉模糊的尸首上看来,别人决不会知道他是一个垂死的肺病患者。

       月光温柔地射下来,抚摩着他的渐渐冷了的瘦脸,一直到巡捕来发见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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