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时移闲品冬
——原太吉
初冬雨后,天晴日暖。德平从楼上下来,他携着一张软椅,一杯素水一杯泡茶外加一罐五香花生米,一本《雪国》一本《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支黑笔一支红笔,顺手挎上那只黑色小挎包,来到阳光聚拢的楼前墙根。
迎着三点钟直扑过来的阳光坐下,将所有随物张开铺开打开,端起那杯泡好的茶水,啜一口,咂一咂,两眼慢慢扫视着厚软的草地和萧索的苑林:红赭色的渗水砖铺就的苑间小道,像画家工笔,似绣娘挑丝,忽而蜿蜒腰肢,忽而直拔剑舞,被雨后濯洗得一尘不染,清澈见纹;道边泛白的草坪,衰丝藏绿,静赋生机,三寸萱肤,百坪展铺,真想罔顾周围,伸臂裸臀去上面一睡;在草坪上停巡的金叶槐、榆叶梅、大叶女贞、枫杨树、枇杷树,眉目挑逗,趣姿摇曳,各摆特异,仍在审视着麾下的一举一动;一只黑翎鸟从远处枝间倏而飞过,树也传媚,草也刮目,人也魂动。
凉风从楼前西边的林草地上滑来,像是一位老人,从耳边脸颊擦过,从手背上拂过,从心头轻轻掠过,感受着、思忖着,俨然是另一场合里的另一场风.....
亦是初冬,却在雪后,天晴放暖。德平架着一辆堪旧的手推车,车上右侧栓着一只荆条箩筐,里面盛着一把十多斤的钢锤,一只“二斤半”手锤,七八根尺把长的钢钻,还有十来只两三寸长的钢鉙;在这些“钢、钢、钢”的上面,特意放上那个黄色油布包,像一堆冰雪阴冷里蓦然亭亭玉立的一株温润春花:里面包着那套金色封面的《马克思传》和牛皮纸盖面的横格记事本,珍惜又整洁,也是他的出发家当。
德平架车从那扇低矮的柴门出来,向村西逐步抬升的坡道走去。那坡道真是移步换景一步一景啊,只是那景致里,是硬磕的砾石沙土,是裸秃的枝杈萧空。他习惯性的将身体微微倾俯,两腿蹬力,一路崎崎岖岖,圪圪垯垯,颠颠簸簸,既上上又下下,一串串一帧帧,连贯起来,像舞台上著名舞剧《红色娘子军》的优雅曼舞;那些“钢、钢、钢”的家伙,也一路蹦跶一路叮当,像一群随从伙计,像杂拨的打击乐,颇有一股不落寂寞的赶场劲儿;当所有都安静下来时,当汗流浃背艳阳暖辉齐具时,他喘息着坐在了几尊伏卧的大石旁。
寒风从西山上的那个著名壑口流泻而下,带着一种蛮劲一股雪冲,唰唰地横扫过来,穿透汗浸露絮的簿袄,击拍裸躯的木质推车,将人冻得浑身嘚瑟,将筐里的“钢、钢、钢”冻得铮铮脆亮,将大石冻得黏腻缠绵像一堆冻面团;他扫视近处远处,全是冷酷与寡陋,尽是荒芜和萧瑟,甚而显得有几分狰狞,即便是鸟儿,也难得见到一只,因为荒野里稀见食物,那轻盈矫健的身子,不知在何处绒绒蜷卧。这里可不是城里楼房的墙下呀!
他蹲下身子,坐在大石旁,河岸的投影里、虎狼卧石的倒影里,只显现几簇稀疏的干草和几片黯然的枯叶;在没有生动没有迤逦没有璀璨的寂空里,等待着阳光的额外恩赐,等待着石冻消融、车载满满的那一刻;那一刻,时光撩拨,时间空挡,那是他的幸福惬意时刻......
在楼房墙下坐着的德平,穿着鸭绒衣和羊绒裤,脖子连胸口,“又”字形缠裹着一条褐灰色毛围巾;抿几口陈皮白茶琥珀色汁液,右手伸进墙台上的五香花生仁罐里,捏一粒送进口里,随着“咯嘣”声,思绪被《雪国》里岛村和驹子的缠绵温柔而缠卷,一时忘却许多过往。——大石旁的沟湾里坐着的德平,望着凿开的一块块方块石,搓搓冻得僵硬的手指,轻轻抚揉布满开裂“腊子”的手背,心里一片释然:还不到送别山石的时刻,起码还有几个时辰可以自己潇洒支配;他浑然忘却了寒风、冰冷、荒凉、萧寂,只觉心里一阵温热,自顾自地轻轻“嘿嘿”几声、“哼哼”一曲,旋即从黄油布包里,拿出那本金色《马克思传》,沐浴着有几分吝啬的暖阳,背靠着有几分温和的石砌,任思绪和激情,潜入马克思、恩格斯以及燕妮等经典伟人的生活序列之中,心急促跳动,气急速沸喘;壮美的人,活呈活现在优美的“读”里,优美的读,映像联系在时空远方人的“心”里。
冬阳再暖,毕竟是冬。何况暖阳西斜,渐渐呈落日余晖,暖意渐弱,再坐下去,已觉腿冷背凉,先前那点温暖,究竟是长恋不得的。已经近两个多小时了,悄悄逼近的寒意,让读书人从缠绵里抽回情绪,收住思绪,余犹未尽地将随物装拾欲离。那远方的西山下,凿石人将书卷重新舒放在黄色油布包里,挂在推车的脊梁前头,将一块块垒石,臂抱腰托地码放在手推车上,整整六块,重约八百,起身担辕,八字跨步,佝偻着饿腹,充盈着心智,迈向山下的田野。
书与人会历时迁移,景与物却叠影难逢。
原太吉2024年11月26日于五济斋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