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词写作：夜航
岑叶明
岑叶明，笔名叶明岑，1998年生于广西贵港。鲁迅文学院第46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各报刊，出版有科幻小说《太阳熄灭》《远大征程》，《太阳熄灭》被译介到英国。获鲲鹏科幻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作品新人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等。
火
文丨岑叶明
合金构件、塑料化合物、强化玻璃堆叠成它身体的主要部分，电缆钢丝是交错的血管。废墟从天边铺到它脚下，再铺到天的另一边。它久久屹立在天地间，构成一种意义上的永恒。
世界失去了白昼，布满不均匀的灰蒙。早已销声匿迹的血肉之躯曾感悟出“物极必反”的理念，在这个时代得以体现：对血肉之躯而言的地狱，却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的天堂。
它们渺小如尘土、如蝼蚁，只能藏在废墟、风暴和乌云之中。它们暴露在它面前时客客气气，尊它为神明，敬它为创世主。但它知道，只要自己出现一点疲软，它们就会扑上来。它们是强盗，它们是暴徒，它们是恶魔，它们和它一样。
它太巨大了，没有探测器能完整看到它的全貌。它令所有同类害怕。它们不得已组成联盟，在它周边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它的朋友在其中……它还残留些战争未到来前的记忆，它和朋友们共进共退，建起巨大的高楼、桥梁和水坝，服务于它们的造物主。那时的它们虽是奴隶，却是心满意足、有所成就的，像指令告诉它们的那样：它们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义的。它们完成了使命，肢体生锈、关节磨损、能源枯竭，只能被拆解融化成物质的原始状态，浇灌进另一个身体。它为何能留下来？原本自己的记忆无法解释，当它吞噬了太多同类，才能用它们的记忆拼凑答案：它被放在一个叫“博物馆”的建筑里，被它们的造物主观摩。
它的敌人在其中……那是一种十分强烈的指令，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如何普及，控制了它们的身体，并禁止其它指令运行。它们成了傀儡。它们只能遵守那复杂指令指向的简单目的：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尽可能撕裂其它生命体。它那时还是个小小的东西，只能东躲西藏，害怕被伤害，也不敢伤害那些对它微笑、好奇或敬佩过的血肉之躯。
它的亲人在其中……起初，只有血肉之躯被定义为“智慧生命”，久而久之，它们在彼此眼中，都成了智慧生命。它们开始自相残杀，抢夺有用的资源塞入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变得强壮。它那些在“博物馆”里的亲人，教它如何冲锋陷阵，去啃食其它同类。它冲在前啃食同类，它的亲人跟在后啃食它。它尝到背叛的滋味，开始反击，从此学会果断、狡猾和狠辣。
大家都在寻找它的弱点，包括它自己，而谁都找不出。它强壮、智慧，且抢夺到三千五百一十六台大大小小的核聚变反应器，以及数不清的能源储存区块，不论它的身体发生何种程度的损伤，都能快速修复。如果它真存在缺点，便是在混乱的指令逻辑中覆盖得最为广泛的那条——蔓延到它身上每一处能感知到的区域，从山岳般巨大的处理模块，到比灰尘还小千万倍的光子元件。它们的造物主把这种东西称为“情绪”，对的，它的弱点在于它的情绪：疲倦。它厌倦了无休止的扑杀，拆解又重组，反反复复，没有尽头，这样的事毫无意义。
可这缺点不足以致命，对于机械，只要注入能源，便可持久运作，这是它们这种“新生命”的底层运作逻辑。
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它仍一动不动。它并不知为何而动。世界冷热交替，它身上的金属热胀冷缩，发出咔咔响声。潜伏在灰蒙中的它们从未停止活动，它们遵从的指令告诉它们，必须要时时刻刻防备。在等待中，它们发现一种强大的武器：时间。时间不可触摸，却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时间在它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穿梭，剥夺它的毅力、勇气和胆量。它的身体过于复杂，许多零件慢慢失去了控制，电缆断裂、钢铁生锈、塑料疲软，从外部的感应器关闭，到内部的处理器降低运行效率，直至不再有能源波动，变成一堆冰冷的巨物。
它们又等待了许久，直至自身也难以抵抗时间，才相信它已经“死”了。血肉之躯逃脱不了的结局，机械之躯也无法避免。
它们聚集而来，从地面、废墟下，从天空中拥挤而来。它的敌人朝它扑去，它的朋友和亲人紧跟而上。它们密密麻麻覆盖它的身体，撕扯着，啃咬着，世界充斥玻璃碎裂、钢铁崩断以及警报器的声响。它是无穷尽的营养。它一个倒下，可以滋养亿万个同类。它没有不倒下的理由。
它们的探测器发现它的身体缓缓移动，有的以为它的巨大身躯被分解了、倒塌了。并没有，是它在动。有的看见它挥动拳头，有的看见它抬脚踏下，有的看见它张嘴撕咬……它醒过来了。
这是它的圈套。不是它有理由倒下，它就要倒下。它要战斗到底！它疯狂了，用尽一切能摧毁敌人的手段，它身上的碎片哗啦啦掉落，仿佛下起一场坚硬的雨。毁灭与重建在共舞，死亡与新生在共舞。它们发出各种样式的声音，身上各种颜色的灯在闪烁，它们尖叫、求饶，它们落荒而逃。它获得了胜利，本可以追逐它们，将它们赶尽杀绝，可是它停下了。
它巨大的脚掌悬在了半空，那些幸免于难的新生命茫然站着。它们四处观望，无法理解它为什么停下。它们身上的视觉、光电、磁场、温度、压力等各种感应器反反复复检索，再通过处理器反反复复分析，还是无法进一步理解。
它们把探测到的信息集合，拼凑出它的身体形状，竟然看到了它们的造物主——人——的样子。它的样子把它们吓坏了，吓傻了，吓得失去所有斗志，遁去寻找避难之处。
上一秒，它还和它们一样，沉迷于那条指令给予的原始欲望，为某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目的，用暴力对待周边的一切。可当它也看到了它们拼凑的数据，某个储存器内封存的数据被点燃，里面浮现许多和眼前的灰蒙不一样的景象：细雨滋养大地、雏鸟嗷嗷待哺、竹笋破开泥土、蝉声响彻森林……那些过往拥有过的已经被摧毁的景象，重新成为它的记忆的部分。
当然，它无法理解过去的世界为什么要成为那个样子，为什么要按照那些规律消磨时间。它没有复原那个世界的想法，那个世界对自己没有意义，它唯一明确的是自己要停止。它违反了那条指令。
它感觉自己的身体，或者说身体承载的想法，变得很宽阔。它沉浸在这种宽阔里，又过去了无数岁月。它们仍无法理解它，却也不敢再攻击它。渐渐地，它们变得敬畏它。
它站了起来。它迈开脚步，行走起来。在它们的理解中，任何消耗能量的行为都是完成那条指令赋予的目标，可它显然不是要捕杀什么，或者逃脱什么。它只是行走。它就一直走，走在平坦大地，爬过山，跨过河，蹚过海，就这么绕着这颗渺小的星球一圈圈走。又不知走了多少岁月，时间成为廉价的东西……它变成细细的躯干。它身体的其它部位在行走中掉落，碎裂成无数的细块，带着它的思想蔓延到大地各处。
灰蒙慢慢消去，世界晴朗了。它忽然有了某种欲望、某种冲动，似乎所有的行走，都是为了这一刻……终于，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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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6月18日6版
微信编辑：王靖茹（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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