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
宋·苏轼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一、双语悦读英文翻译
Riverside Town · Awake in Drunken Dreams
Tao Yuanming visited Xiechuan on the fifth day of the first lunar month. Sitting by the stream, he gazed at the southern hills and admired the solitary peak of Zengcheng, composing his "Xiechuan Poem," whose imagery still lingers today. In the spring of 1082, I toiled at Dongpo, dwelling in the Snow Hall. To the south, I embraced the hills behind the Four Gaze Pavilion; to the west, I held the faint springs of the Northern Mountains. Sighing deeply, I realized this too was a journey like Xiechuan. Thus, I wrote this lyric to the tune of "Riverside Town."
Awake in drunken dreams, my spirit clear—
Only Yuanming, my past life, feels near.
Through the mortal world I’ve roved, yet still
To tilling soil I yield my will.
Last night, spring rain drenched Dongpo’s fields;
Magpies rejoice—sunshine anew reveals.
West of Snow Hall, hidden springs murmur low;
Northern Mountains slant, a tiny stream winds slow.
Southward, the pavilion hill stands in view—
A solitary peak, proud as Zengcheng grew.
All are scenes from Xiechuan’s day;
I’ve aged—here my remaining years shall stay.
二、现代汉语悦读
陶渊明在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水而坐，回望南面山丘，独爱曾城山孤秀之美，写下《斜川诗》，至今令人遥想其景。元丰五年（1082）春，我在东坡躬耕，筑雪堂而居：南可揽四望亭后的山丘，西可引北山的细泉。感慨叹息——此地亦是斜川之游啊！于是作此词，以《江城子》为调吟唱。
醉梦之中反更清醒，
唯有陶渊明，似我前生。
走遍人间路，终究归向躬耕。
昨夜东坡春雨丰沛，
乌鹊欢鸣，预报新晴。
雪堂西侧暗泉叮咚，
北山斜倚，小溪横流。
南望亭台山丘，孤峰秀挺如曾城。
皆是斜川旧日风景，
我今老去，在此寄送余生。
三、疑义相与析
1. 斜川之游：陶渊明归隐后与友人游斜川作诗，苏轼借指自己贬居黄州的躬耕生活。
2. 曾城：陶诗中的庐山支脉，苏轼将黄州“四望亭后丘”比作曾城，喻其孤高脱俗。
3. 躬耕：双关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归隐与苏轼开荒自足的处境。
4. 乌鹊喜：化用《易经》“鹊为阳鸟，应阳气报喜”，暗喻困境转机。
5. 寄余龄：取自韩愈贬谪诗“聊以寄余龄”，抒发放逐生涯的无奈与自适。
四、奇文共欣赏
（一）思想境界：孤傲灵魂的隔世回响
1. 与渊明的神交
“只渊明，是前生”非虚言谦辞，而是精神血脉的确认：二人同样以躬耕对抗政治失意（陶辞彭泽令，苏贬黄州），但苏轼的“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更显苍凉——这是理想幻灭后的苦涩皈依。
2. 绝望中的微光
“乌鹊喜，报新晴”以鸟鹊先知晴兆，隐喻诗人于贬谪绝境中捕捉生机。春雨润泽的不仅是东坡土地，更是枯槁心灵，折射出“苦中作乐”的生存智慧。
3. “寄余龄”的双重悲欢
表面是归隐宣言，内里暗涌不甘：四十五岁自称“老矣”，实是壮志成灰的悲鸣；而将黄州风物升华为“斜川景”，则是以美学超越苦难的精神胜利法。
（二）艺术造诣：时空折叠的诗性重构
1. 意象的象征系统
| 意象 | 隐喻意义 |
|----------|----------------------|
| 暗泉鸣 | 幽居者的精神低语 |
| 孤秀曾城 | 文人孤高的自我投射 |
| 春雨新晴 | 政治寒冬后的希望萌芽 |
2. 矛盾修辞的张力
“梦中了了醉中醒”以悖论开篇：醉梦本混沌，诗人却偏觉“了了”（清醒）。这种撕裂感正是其生存状态的写照——肉身陷于政治醉梦，灵魂独守清明。
3. 时空的折叠术
上阕写陶渊明斜川游（历史时空），下阕写苏轼东坡景（现实时空），而“都是斜川当日景”一句将二者缝合。黄州的北山、小溪由此承载起千年文脉，平凡山水获得史诗性升华。
4. 动词的筋骨感
“倾”（北山）、“横”（小溪）、“耸”（曾城）等动词，赋予静态景物雄桀动势，恰似诗人不屈魂魄的物化——山水即人格。
（三）词史突破：隐逸词的哲思蜕变
苏轼此前，隐逸词多写渔樵江渚（如张志和《渔歌子》），意境清浅。此词首创：
- 以士大夫躬耕入词：将陶渊明的诗境转化为词体语言，开创“文人隐逸词”范式；
- 历史与现实对话：跨越六百年与陶渊明唱和，为辛弃疾“不恨古人吾不见”提供灵感；
- 小令中的史诗感：仅70字浓缩宦海浮沉、精神涅槃，堪称微型《奥德赛》。
结语：斜川永在，醉醒长鸣
这首《江城子》是苏轼在黄州废墟上重建的精神庙宇。当四望亭山丘化身曾城孤秀，北山微泉应和斜川流水，荒芜的贬谪地便被赋予了神性——这不是地理的复刻，而是灵魂的认领。词中“梦中了了醉中醒”如一道闪电，劈开中国文人的精神胎记：醉是肉身困于党争倾轧的浊世，醒是思想独立于皇权之外的清音。而“寄余龄”的叹息之下，正涌动着向死而生的伟力：此后四年间，《赤壁赋》的月光、《寒食帖》的墨痕在此迸发，证明那些自称“余烬”的岁月，实为中华文明最璀璨的丰收。千年后的我们重读此词，不仅遇见陶渊明与苏轼的隔空握手，更触碰到了文化血脉中最坚韧的根系——当世界倾颓时，真正的诗人会俯身大地，在荒芜中耕种诗意，于裂缝里点亮星空。东坡的斜川永不枯竭，它流淌在每个将苦难酿成美学的灵魂中，矗立于每座以孤傲对抗虚无的精神曾城上。